半个时辰前,下了场小雪夹雨,大家虽然对为何冬日里还突然下雨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但也只得去屋檐下避着。
因下得毫无预兆,翁墨规当即便一把拽住还在吃东西吃得正欢的莉言到客栈里,快到让一众护卫都没反应过来。
其他人还讶异着看天,莉言已经坐在椅子上喝茶点菜,那叫一个悠哉。
“我发现,跟你出门玩还挺不赖的。”莉言对翁墨规笑了笑,又向往这边走来淋了些许雨的竹青木檀和红芍招招手,同她们道,“我给你们安排了厢房,也叫店家待会儿拿些干布过去,好让你们擦擦头发和衣裳,喝完姜汤后再过来,不急。”
三人应了,匆匆走出雅间去厢房。
护卫端来茶水,翁墨莉规还望着窗外细雨绵绵,白雪纷飞,莉言便接过还是热气腾腾的茶盏,把其中一杯递给他,问道:“墨乌龟,你怎么了?”
翁墨规转头,饶有兴致问:“我听陈少傅说,你学过如何看天象,对吧。”
“是啊,略懂皮毛。”莉言拿起茶盏抿了口热茶,“但没学太多,毕竟那玩意太深奥,若非有天赋,寻常人须得钻研上好几年。”
翁墨规指着窗外,有些鄙夷道:“那你怎么看不出今夜还会下小雨,东西统统都白学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莉言沉下脸,表情神秘莫测,“所以,我今夜没看出来只是因为老天爷想先磨练磨练我一番,绝非我的问题。”
翁墨规一掌拍她脑门上:“所以说你根本就没去看天象吧,别推卸责任了。”
莉言捂住额头:“话不能这么说,我好歹还是看过天几眼,只是没太认真观察而已,若再重来一次,我绝对能看出天有异象。你别笑啊!”
翁墨规十分不给面子笑了,伸手摘下她一直被忘摘的纱帽,放到旁边:“笨就是笨嘛,别多解释。”
“回回考试都输我的人没资格说我笨。”莉言做了个鬼脸站起来,“我过去看看木檀她们,等会儿再过来,墨乌龟你别偷偷把我糕点吃了。”
翁墨规摆摆手:“行啦,我又不爱吃那些东西,别趁机给我到处乱跑,快点回来。”
莉言回头朝他笑,笑颜浅浅,犹如漫长时光中遗落下来的笑靥,含着淡淡忧伤,红衣被昏黄烛火笼罩住,仿佛此刻她是站在残夏树影下,身子朦胧,连模样,都要消散在其中般。
烛心噼啪一声,翁墨规指尖蓦地轻轻颤了颤,刚想开口,门戛然关上,那个红衣姑娘已走出雅间。
“错觉……吗?”他抬手揉揉眉心,呆木头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果然是最近太累了吧,毕竟坐在马车时还在忙着武将人选和边疆如何安插人手。
他又回头望向窗外,景色都模糊在万家灯火中,迷蒙,浓重,似山水画般,只剩白与墨。
翁墨规皱眉,手中的茶盏烫得让她心烦,啪的重重放在桌上。
太怪了。
心烦意乱。
莉言向旁边的厢房走去,脚步不疾不徐,身后还跟着一名高大护卫。
六皇子反反复复吩咐过了,若姑娘出去只她一人,不管她乐不乐意都必须要有个护卫陪同,要是被他看见姑娘独自在外边,所有人就等着受罚吃板子。
“怎么都没看见其他人,我还以为下雨雪,客栈会被挤满呢。”莉言笑问道,“总不会被墨乌龟给包下来吧。”
护卫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回姑娘话,您猜的不错。”
莉言脚步顿住:“大家都是要避雨,就这样被我们霸住,若哪日文武百官得知怎好。”
护卫道:“这点姑娘请放心,此客栈有四层,殿下只要了这最上边的,下边没动,好让其他人进来避雨。”
莉言回头,笑了笑:“六殿下做事周全,看来是我想太多了,你在外边收着吧,我进去看看。”
护卫这才发现已经到厢房前,忙垂头退到门旁和其他护卫站在一块。
莉言敲敲门,唤道:“我能进来吗?”
“姑娘。”木檀收拾妥当,打开门,讶异问道,“您不是在休息吗,怎么突然过来了?快快进屋里。”
莉言这才走进去,木檀合上门走上前给她倒茶道:“竹青红芍都还在换衣裳梳发,您且等一等。”
“姜汤喝了吗?”莉言接了茶杯,却只握在手上,转头望向摆着绣鸟花屏风的里屋,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两个女子身影,笑意渐深,“受凉可不好。”
木檀恭恭敬敬答道:“店家刚才叫人过来说,今夜客栈里人太多,姜汤不够,要多花点时间煮。”
莉言上下打量她一回,若有所思问:“你不是不爱穿茜色衣裳吗?”
木檀微抬眼睑:“姑娘您在说什么啊,奴婢一开始就是穿这身衣裳啊,雨没淋到多少,奴婢便没换。”
莉言揉揉眸子,显得有些困倦:“方才在雅间打盹,没怎么睡醒,你喝完姜汤再同红芍竹青下来吧,好累,我再回去睡一会儿。”
木檀颔首道:“是的,姑娘,奴婢们很快就下去。”
莉言起身,双手举起伸伸懒腰,还打了个哈欠,似乎真的很困,也没再多说便推开门打算出去。木檀站在原地,目光微闪。
“啊,对了。”莉言突然回头,“听说这家客栈的姜汤里会放些甘草,你不能多吃,记得少喝些。”
木檀矮身福了福:“奴婢晓得。”
莉言嘴角微扬,右袖稍稍一动,这才真走出门,朝之前跟着自己的护卫点点头浅笑,又对守门护卫道:“你们在这里站了多久?”
守门护卫是俩高个儿的练家子,模样实诚答道:“就方才,其他兄弟去换衣裳我们俩便来换人。”
“扑通!”
从房间传来的声响让这三人都警惕起来,莉言眸子一沉,开口道:“退后点,我进去看看,在这里好好等着。”
护卫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问。
莉言用袖子掩住口鼻,推开门,屋里当即扑面而来一阵迷烟散,几个护卫又连连退后几步,单手握住长剑。
地上倒着个茜色衣裳的女子,双眸紧闭,却没受什么伤,大抵昏睡过去而已。莉言面色不改,仍掩住鼻子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右手伸入她衣裳里,从肩膀处一把撕下人皮面具,露出女子本来妖冶的容颜。
外头的护卫看得分明,都惊呆了。
莉言将人皮面具往旁边一丢,又走去里屋,里头两个女子也是倒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估摸着是刚刚穿好没来得及整理好,她细心地摸寻到面具边缘然后撕掉,动作干净利落。
果然,真糟糕,好端端的迎冬庙会就这么被搞砸了。
莉言叹气,人皮面具被她踩在脚下。
“有刺客潜入,应该是之前就一直埋伏等候时机。”莉言走到外边对那三个面色凝重的护卫道,“把刺客捆起来,打一顿也无妨,你们两个和之前那样在这里守着,你和我去通知六殿下。”
两个守门护卫便进去捆人,另一个护卫便和莉言匆匆走去雅间。
这长廊并不算太长,翁墨规在的雅间是尽头,莉言撩起红裙心急如焚小跑过去,步伐匆忙,脸上却仍是平静,让旁边的护卫都有些讶异。
姑娘看起来娇弱,没想到如此临危不惧。
然而莉言心里其实早就气得咬牙,可恶啊,每回都这样,想出来走走便会出什么事,不是刺客就是意外,老天爷摆明儿就想跟自己对着干!
莉言抿抿唇,怪不得入夜前观天象发现端倪,所以下雪夹雨回客栈后,忽然跑去看木檀她们。
方才若非发现木檀模样有些古怪,对自己恭敬过头的异样,又闻出茶里混着蒙汗药,自己及时想出招,拿话来套她,什么甘草茜色衣裳,都是胡诌,木檀对甘草这香料喜欢着呢,那衣裳颜色木檀也从来都不在乎,幸亏莉言脑子转的快,否则,如今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怎么说,行之先生也曾十分难得认认真真教过她如何看出易容术,她听了多年,自己现在也是一个行家,除服下药物易容者外,其他易容术多多少少瞒不过自己那双眼睛。
莉言简直跟脚下生风般,就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去。
墨乌龟不能出事!如果他出事,皇上爱子情深,非得把整个大洐都给掀了。
那时候自己可就成千古罪人,受万人唾弃,铭天宗弟子没能护住皇家皇子,这事可非同小可,指不定就给铭天宗抹黑。
不行,铭天宗可是自己的家,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动。
莉言被这些想法紧紧禁锢住忘了分神,旁边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护卫屏住气抽出腰间佩刀看去。
刀锋利无比,顿时将门劈成两半,碎木飞出,重重席来,莉言听到这巨大声响吓得回头,看见的却是无数向自己飞来的碎木,一时慌神,但只咬牙,抬起双手护住面前。
披风兜帽被猛地抓住,往后一扯,莉言便跌进温的怀抱中,她动作僵住,飞快放下双手,脸上扬起笑意,赶紧转头,但在下一刻,愣了愣。
她的身后,是个高挑绿衣男子,脸上带着面具,整张脸都被挡住,眸子幽黑得犹如黑夜,没有星子,唯有月光那般寒冷,静静地,吸引住莉言的目光。
不是墨乌龟!莉言回神便要挣脱开,男子却牢牢揽住她腰,另一只手便擒住莉言的右手。
糟糕,毕竟迷烟散和七步盲都是放在右袖袖袋里,因为没想过真会有刺客,所以只带了点防身。
莉言暗自叹气,早知道就把半寸断带出来了,一把泼在人脸上的感觉肯定很好。
护卫挥刀动作戛然而止,咬牙切齿道:“放开姑娘。”
莉言忍了忍,最后还是开口道:“兄弟你清醒点好吗,这人一看就不是我们这边的,你说放人就放人,那他以后怎么在江湖混下去。”
护卫:“……”姑娘您到底是帮哪边的。
绿衣男子轻笑一声,微微俯身,凑近莉言脖颈,声音低沉:“你倒还很以前一样爱逗人玩。”
“唉?”莉言没在注意现下他们的姿势有多么暧昧,而是开始纠结起,这个男子话中的“以前”二字,“什么意思?”
右手手腕突然被抓得生疼,莉言只是皱起眉头,没有倒抽一口冷气,继续问道:“你从前认识我?你谁啊。”
“果然没心呢。”男子抬起头,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本来还想再跟你聊下去,但恐怕不行呢。”
砍门动静大得惊人,耳朵没聋的都能听见,何况六皇子和侍卫一众练家子,听到动静就匆匆赶过来了。
翁墨规脚步微顿,脸色蓦地阴冷暗沉得可怕,但护卫都挡在跟前,他想抄刀立马冲过去都不行。
莉言看见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要完了,六殿下怒火中烧时,便是如此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的表情。
“解决掉刺客。”翁墨规单手按住剑柄,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怒,“别把莉言给伤到,速战速决。”
护卫领命拔出刀冲过来时,莉言还在忧愁,墨乌龟居然喊自己的全名,百年难得一见耶!不过事情解决后,自己应该会看见墨乌龟顶着比这更恐怖的脸色恶狠狠骂自己一顿揍
刀光剑影间,那个红衣姑娘面色平静,看着刀起刀落,剑刃在碰撞间,溅起绚丽火花,而她连眼眸都没眨,只是静静地被那个绿衣男子抱在怀里,频频退后。
护卫们本来还放不开手,生怕把年岁尚小的姑娘给吓坏,但实际上,人家根本没害怕,甚至有些想打哈欠,他们这才放下心,剑势愈发刁钻。
绿衣男子功夫了得,可也没法一人挡住五六个同样是练家子多年的护卫,何况怀里还有一个拖油瓶,再大的本手都会收到限制。
翁墨规看得心烦,侧目对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影卫道:“把这城里埋伏的刺客全部解决掉,这里我自己看着。”
影卫颔首:“是。”
影卫离开时也没多少动静,以至于除了翁墨规之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这样下去不行,很快就会被耗尽力气,绿衣男子突然反手一斩,护卫被剑气震得退后半步,他便乘机闯进旁边的雅间里。
护卫反应极快,当下就准备杀进去,雅间咯没有点油灯,黑漆漆一片,门侧掠过一丝阴冷的光,护卫赶紧停住,以刀护身,挡开掷来的银针暗器。
借着长廊烛火,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其他几个黑色身影,长剑寒如冰。
是帮手。
护卫们握紧佩剑,没想到兄弟守着的客栈中居然还会混进其他此刻,可见他们功夫不赖,至少和自己不相上下,所以更要小心为上。
“呵呵。”女子声音婉转忽然响起,却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挑逗,闻其声便可知是个美人,“你不慎暴露自己,就为了这小丫头?”
绿衣男子在黑暗中紧紧抱住莉言,冷冷答道:“与你无关,你只需处理好眼前的事情就行了。”
“好吧好吧,反正我就是这么劳苦的命。”女子无奈道。
护卫僵持在原地,没有随意乱出击,雅间一片漆黑里,突然闪起数十道银光,护卫眸子暗沉,迎面飞来尖锐小刀,他们赶紧侧身躲开,原本站的地方都被刺成窟窿。
吱呀一声,是窗被打开的声音,翁墨规几乎连多余的犹豫也没有,抄起挂在墙上的风灯就丢进去。
灯火瞬间照亮了雅间,黑衣女子提着风灯,半张脸都被严严实实蒙住,美眸碧水涟涟,足以引人瞩目。
黑衣女子话里含笑:“六皇子倒是冷血无情呢,这小姑娘应该是您的祭司吧。”
翁墨规完全没注意到那女子,只看着被男子抱住的莉言,红衣灼灼,艳丽不已,面容仍平静如常。
窗已被大大打开,雪也稍稍飞进雅间里,让风灯烛火晃了晃,依旧能照清雅间里十几个人。
翁墨规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脸色有些不耐烦:“莉言,接下来不要乱动。”
绿衣男子垂眸去看怀中之人,她比自己矮上太多,所以也只能看见她嘴角微微扬起。
“墨乌龟。”莉言打了个哈欠,“我给你点时间,再不解决,我就自己动手了。”
翁墨规却笑了,笑意渐冷,令人胆寒:“知道啦。”
你只需要,等着我,来接你就够了。
少年指尖微动,剑光一闪,几乎快得让人没反应过来,而黑女子不过眨个眼,那本站在雅间外的少年已站在这里面,面色从容不迫,剑刃沾了些许血痕。
血腥味缓缓弥漫,黑衣女子几乎是下意识连连后退,看向身边的同伴,他们无一例外都倒在地上,血便从身下蔓延开。
翁墨规侧目,双眸在昏暗中犹如鬼魅之眼,让看者诧异,绿衣男子不禁颤了颤手,这比自己年岁还小的少年,居然有如此魄力。
莉言全然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抬头,直直看着身后之人,眸子清亮,似一汪幽幽湖水,永远忘不见尽头。
她的笑靥,映入男子眼中,他顿时,几乎忘了所有,只能看见她的眼眸,她的笑意,何其……
可怕!
这是绿衣男子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两个字。
莉言开口,声音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让人不寒而栗:“惹上我们,你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