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轻坐在马车上,外头刚刚入夜,她却已单手撑着腮帮子,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点头。
棠儿见似乎她乏了,也不敢轻易出声。
翠菊倒有些担忧轻声道:“姑娘自从昨儿个起就没精神,总在睡,要请医女过来瞧瞧吗?”
棠儿想想,觉得有理,姑娘这些天确实乏得很,可转念一想又自以为,没必要叫医女:“姑娘久居宫中不曾出门,马车都没坐过几回,路上颠簸,大抵是还不适应,难得出来走走,若再闻药味见针,怕姑娘心情会被扰。”
“那咱们先看着吧。”翠菊拿出两个花棚子,其中一个递给她,“马上就快到东宁城,若姑娘下马车后还不舒服,再去请医女。”
啪嗒一声,吓得棠儿险些把刚穿过手绢的绣花针刺到自己手里,也顾不得其他,她们两人便忙抬头去看。
霓轻睡眼惺忪,本来手里握着的书掉在了地上,她眨眨眼看了看,拾起,对棠儿二人道:“我只是走神而已,你们继续说吧,到的时候再喊我一声。”
翠菊忍不住问道:“姑娘,您觉得自个身子如何?”
霓轻将书放在条案上,有些困倦答道:“马车太颠簸,没休息好。”
两人才松了口气。
马车不大,往后退几步便是软榻,霓轻坐到榻上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们接着绣手帕,若睡得沉,可能喊起来有些费事。”
“是,姑娘好生睡吧。”棠儿放下花棚子,过去将毯子帮她盖好,笑道,“待您醒了,便可以看见莉言姑娘了。”
霓轻困倦得有些迷糊,喃喃问道:“白球儿呢?叫它安静些,届时又冲到呆木头肩上,六殿下非真扒了它的皮烤。”
棠儿一听便晓得姑娘真困昏头,因路途遥远,白球儿是只胖鸟,娇生惯养受不了颠簸,便被留在宫里陪皇后娘娘。
他们出发那日,白球儿聪明发现了,气得在笼子里炸毛,但霓轻仍狠心没把它带上。
翠菊将那头的琉璃灯熄灭,另外摆张小几,和棠儿坐在一起做绣活,霓轻手帕香囊这些小东西都是她们亲自绣的。
灯火暗淡处,霓轻在毯子下的手蓦地动了动,脸色渐渐褪去血色,犹如上好白玉,透出月色寒意。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一声又一声,仿佛春日里的暖阳,温柔至极,带着孩子稚嫩嗓音,轻响于耳畔边。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刺眼的光,穿过重重叶隙,斑驳投在自己脸上,甚至还可以感觉到点点温热,轻风拂过,只要轻轻一嗅便能闻到清香,是铭天宗漫山遍野的馥郁花香。
做梦了。
霓轻看着灼灼其华的花叶,在盛夏中,似一场盛大欢宴,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在皇宫看过无数美景,她都不为所动的原因,若看过比那些世俗之景还要更为美丽之物,自然没必要诧异了。
古怪的是,她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后山上只有自己,坐在树下。
“阿霓——阿霓——”
声音依旧轻柔,从远处飘来,就像风声,触碰不到只能静静倾听。
霓轻想了许久都没想起这究竟是谁的声音,印象中,并没有人会如此温柔喊自己名字,皇后虽然温柔,但喊她时,语气中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忧愁,至于莉言,呵呵,算了吧,她那样的呆木头怎么可能发出多柔柔的声音,不用话呛死人就算好的了。
“阿霓,你为何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为何?”
而自己闻言,只是抬眸,面前的花海刹那间燃起大火,消失殆尽,天突然暗沉下来,将所有吞噬。遥遥的,昏暗灯火忽然亮起,朦胧地,照亮起一方小屋,霓轻心猛地咯噔一跳,恐惧从脚下蔓延而起。
红色衣袖滑落,露出皓白手腕,指尖透出浅浅紫色,抚上自己的脸庞,霓轻垂眸看着那双手的指尖,惊恐地忘了挣扎。
毒,是毒。
如果并非中毒的话,那么人指尖绝对不可能会有此色。
“阿霓,你为何不乖乖听我的呢,我明明那么疼你,明明那么爱你。”
女子的声音轻柔似水,在灯火迷蒙中,含着无边无际幽怨恨意,好似黑夜漫漫,永远没有黎明般,只剩绝望。
霓轻眉心一跳,吓得便要挣扎,而女子,手稍稍落下,掐住霓轻脖子,力气大到让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放、快、快放开我……”霓轻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
女子加重力气:“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吗,要喊我作什么?”
霓轻双手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扯开,但都是徒劳,这个女子看似瘦弱如柳,力气却大得可怕。
“阿霓,你让我失望。”红衣女子凑近她,吐息近在耳畔,热气痒痒的,但霓轻只感觉毛骨悚然,“要叫我作娘亲啊,我可是你阿娘呀,你怎么可以不喊我,我好伤心,阿霓。”
“娘……”霓轻勉强开口喊道,声音简直轻似蚊鸣。
红衣女子却开心了,一把松开手反抱住几近窒息的霓轻,笑得开心:“这样才乖啊,你要乖乖地,才能讨你爹爹开心,那样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回去把那个贱女人杀死,哈哈哈哈。”
霓轻在她怀中慢慢平复气息,没有应话,只是沉默看着面前大片大片的红色衣裳上繁复的暗红色花纹,线脚绵密,可见绣花之人绣工之好,霓轻突然想起,这个女子跟自己说过,她的娘家,家世曾有多么恢宏,她每件衣裳,都有多么价值不菲,首饰,何其耀眼。
但,只是曾经,如今,应该早已落寞。
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疯疯癫癫吧,小姑娘伸出手,轻轻碰了眼前那朵栩栩如生的攀枝花。
“阿霓,等我死后,你该怎么办呢?会变得跟我一样吗?”女子抱着自己女儿,抬头看着烛火照亮的屋顶,暗黄,破旧,摇摇欲坠,“我当年选错了路,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你要好好记住我的话,什么事都靠自己,别相信任何人,也别去唉任何人,只需自己爱自己就够了。
女子抱紧女儿,语气柔柔:“阿霓,我的阿霓,你要活下去,比任何人都过得好,可是,你还不够优秀啊。”
“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
大骗子!胡说八道!霓轻死死咬住下唇,莫名很想落泪。
什么叫注定,全都是逃避的话而已,自己的命,就该自己掌握,自己的路,哪怕颠簸,也应该走下去。
她只是败者,所以才如此狼狈,霓轻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变成跟她一样。
“不对,不对……”
红衣女子突然站起来,转身,步伐沉重,踉踉跄跄,脚下满地艳红旖旎。
霓轻双手抱膝坐在角落,一双眸子黑得亮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感情。
哐啷一声,金柄银刃匕首从女子左袖滑落,重重掉在地上,渐渐染上暗红,失了光彩。
四周渐渐有火慢慢蔓延开来,红衣女子身姿如蝶,青丝三千尽散在背后,留仙裙曳地。远处忽然吹来一阵大风,搭在女子臂边的朱红薄纱披帛被风吹走,卷入大火,无影无踪。
霓轻蓦地睁大双眸,红衣女子走得磕磕绊绊,却从未打算停下,火舌舞动,高高窜起,将她高挑身影覆没,但下一刻又恢复平静,但,那个红衣女子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姑娘,蓝衣微扬。
她回头,依旧是霓轻熟悉的清秀面容,在熊熊烈火中,仍然平静如水,眸色暗沉,远远望住自己时,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让人捉摸不透。
“阿言?”霓轻迟疑开口唤道。脸的的确确一模一样,可是,为什么却让自己感觉如此陌生。
小姑娘没有应,只望着霓轻,没有任何感情,灼热之火缓缓爬上她的衣袖,而后,开始将她开始烧灭。
不、不要!霓轻惊恐地想站起来,但全身都想被禁锢住一般,完全动弹不得。
那个小姑娘,没有害怕,没有紧张,眸子里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贯的平静而已。
火舌吞没她容颜的最后一刻,她终于转头,不再看身后挣扎的霓轻。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留,离开得干干净净,将霓轻丢下,远去。
霓轻坐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只是梦,所以别怕。她多希望有人此时此刻能这样安慰自己,但没有,她身后是满地荒芜,面前是无情大火。
原来从头到尾自己都是一个人。霓轻将头埋进臂弯,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笨蛋阿霓。”
霓轻身子僵住,耳畔边,吐息温热,那人声音清脆似玉响,可以想象,她唇畔生花,笑意深深。
“快醒醒啦,有人在等你。”
霓轻猛然睁开双眼,眼前又是昏沉灯火,她呆了许久,直到身上毯子盖得自己发热,才坐起来将毯子撩开。
翠菊听到动静,便去看软榻那边,见姑娘已经醒了,让棠儿继续绣手帕,自己过去侍候。
“姑娘您做噩梦了?”翠菊从侧壁暗格拿出湿巾为她抹汗,“奴婢帮您去叫医女来吧,您脸色着实不好。”
霓轻摇摇头:“无碍,只是梦魇,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们也莫说,这点小事,别惊动五殿下。”
翠菊心疼的不得了:“姑娘,若您身子是在不好,千万莫硬撑着啊,一定要讲出来。”
“嗯,放心吧,真的只是梦魇而已。”霓轻靠在软垫上说,“我渴了,你拿杯水给我喝喝。”
翠菊忙叫棠儿端水过来,本想喂模样苍白虚弱的霓轻喝,但她却自己率先拿起茶杯喝水。
一杯温水落肚,霓轻才觉得好多了,便问道:“我睡了多久?”
棠儿答道:“不久,就半个时辰而已。”
霓轻顿了顿,又问:“还没到东宁城?”
“方才车夫同我们说差不多要入城。”翠菊撩开帘布去看窗外,突然转头兴奋道,“姑娘,我们已经到了,您看,外边是守城士兵呢。”
霓轻听罢这才提起精神:“先给我梳洗吧,待会儿出去,被外人看见我蓬头垢面着实失礼。”
翠菊和棠儿赶紧拿镜子妆奁来,为她绾发,也不必上脂粉,小姑娘家脸才长开没多久,素颜也是极好看,更何况霓轻这种小美人胚子。
马车停住时,车夫才朝厢里喊道:“我们已经入城到客栈,姑娘请出来吧。”
棠儿翠菊率先下马车,和其他人一块整理行囊。
霓轻戴了顶纱帽,没让人扶走下来,抬头便看见近处的翁钧霆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略一思索才走过去。
“五殿……”
翁钧霆却开口打断道:“你是想满大街的人都被吓得跪下来吗?”
差点忘了这是在外边,霓轻抬眸,隔着薄纱问:“那我该叫您什么?”
翁钧霆勾起唇,笑得格外好看:“你想叫我什么。”
“……”所以这算哪门子回答,五殿下您今日脑子被马踢了吗。
翁钧霆有点无奈:“难得我心情好想逗你,给点反应行不,算了,叫我钧霆就好。”
“……”霓轻觉得自己肯定喊不出口,“有别的选择吗?”
“阿霆。”翁钧霆这回笑得倾国倾城,差点儿就把霓轻双眸给笑瞎,“还是说你想跟阿娘一样喊我。”
霓轻脸红了红,好在有纱帽挡住,没人看出来,但继续说下去难免尴尬,便指指头上那顶纱帽问道:“话说为何非要我带着这个,不带不行吗?”
翁钧霆也不戳穿她想转移话题,答道:“你如今又不是小孩子,出来自然得带点东西挡住自己容颜。”
霓轻先是看看旁边,指着远处几个没带纱帽,成群结队走过的女子道:“大洐民风并没有如此严,有什么好日子出来时,也可不必遮遮掩掩,大方出来,您莫看我少出门就说胡话诓我。”
“这些谁告诉你的。”翁钧霆从容问,面色不改。
“呆木头。”霓轻收回手,那几个姑娘家已经看过来了。“她同我说的。”
翁钧霆好奇问道:“她常常出门?”听闻墨规管得很严,一般都不让莉言出门,什么时候会这么心宽过,随意让她出去。
霓轻一默:“……”其实自己和呆木头都半斤八两。
“她是诓你的。”翁钧霆见状,斩钉截铁道。
“也许呆木头就刚刚好知道呢……”
翁钧霆比她坚定多了:“她绝对是诓你,别太在意她说的话,听我的就是了。”
不,你们两个我都不信,霓轻在心里暗自反驳,反正这两人绝非善类,同样爱逗人,若真信可就笑掉大牙。她道:“我觉得这纱很碍眼,东西都看得模模糊糊,怎么走路?”
“没事,我牵着你手走就行了。”翁钧霆兀自笑了笑,惹得站得远远的几个姑娘都抽了口冷气,“你梦魇,精神还好吗?若不舒服,今夜就别去迎冬庙会,反正会办到明日。”
“我很好,能去。”霓轻也没太在意究竟是谁告诉五皇子这件事的,毕竟不是驾车马夫就是呆在暗处的影卫,“六皇子和呆木头已经去了吧?”
翁钧霆颔首:“嗯,墨规让人捎口信给我说,他先同莉言姑娘走走,等逛完迎冬庙会再回客栈碰面,你若也想去便现在出发吧,这条街也不算长,兴许还能在途中遇上。”
霓轻抬头看向夜空,忽然勾起嘴角浅浅一笑:“我估摸着,呆木头肯定已经玩疯了,抱怨人多路长想回去休息。”
“会吗?”翁钧霆望向客栈外,街上拥挤人群。
霓轻收回目光,摊摊手:“她那么懒,怎么可能爱走路,哪怕是逛迎冬庙会,从前在铭天宗,师叔喊她去炼药阁拿药她还死活不肯呢。”最后逼得师叔只能叫另外一个人去拿。
翁钧霆:“……”那姑娘也是奇人。
霓轻看着他问道;“您没见过呆木头吧?”
“嗯,虽然耳闻许久。”翁钧霆执起扇子轻轻敲敲她帽檐,“毕竟你和墨规都很喜欢提到她,可惜总遇不上。”
霓轻道:“你应该会和她相见恨晚。”
翁钧霆疑惑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相似。”霓轻顿了顿,大抵是在找合适的词来形容,“都一样爱耍人玩,做事也足够冷静,并非和我这样的静,而是……”她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霓轻性子本来就安静,遇到什么大事虽然表面会掩饰得很好,但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慌张,但五皇子不同,他虽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实则,冷漠,霓轻和他呆在一起那么多年,早已看出。
“我觉得您应该是后来才学会如何待人接物。”霓轻侧目,没有去看翁钧霆,“不过,你和她也只是有些像,而非完全一样,毕竟莉言有些古怪,虽然大家都不说,可是偶尔,看阿言的目光,都暴露无遗。”
莉言是个异类。
她的师傅曾在某日,对霓轻如是说道。
霓轻记得很清楚,方圆老者那时沉沉的目光,更多的,是认可。
翁钧霆浅笑,不置可否。
霓轻双眸微暗,声音近似喃喃:“对,你和她,不是一样的……“
圆月渐隐,长街喧闹,宝光寺却寂静一片,没有和尚,没有动静,唯有参天古树,在月下摇曳,静谧得可拍。
几道黑影掠过,影卫便齐齐落在宝光寺的院子里,他们抬头,皆是一愣。
红衣姑娘坐在树下,被翁墨规紧紧抱住,光影陆离,她的模样看不真切,但远远的,便有血腥味,弥漫于漫天飞雪中。
——“莉言这辈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是个异类,无人能媲美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