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难得穿了件红裳,茶白长袖,袖边是清雅青花纹,高腰襦裙红艳似火,绯色束带打个结长长垂下,衣美,人也被衬得愈发水灵,更何况她本就清秀。
木檀看了,直说好,看着自己照顾到大的姑娘,心里倒生起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不会很奇怪吗?”莉言低头,两手抓住裙摆,总觉得哪里古怪。
红芍赶紧阻止姑娘锦继续扯裙子,蹲下来抚平长裙皱褶:“怎么会呢,姑娘这样穿才好看。”
莉言平日都是穿些素静颜色的衣裳,很难得穿打眼的衣色,比如红色,不管是什么红,穿过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出来,而且上回,还是木檀红芍等人连哄带骗,好声好语劝出来的。
“好吧,就这么穿。”莉言也不犹豫,一槌定音,“现在时候差不多,六殿下估摸着等急了。”
“等一等!”木檀将搁桌上的纱帽和面纱拿来,因今日莉言是穿红衣,薄纱也细心换了,样式却没变,“姑娘出门定要戴好这些,万不可轻易被其他男子瞧见容颜。”
莉言接过面纱无奈道:“我样子已经被墨乌龟看了好几年。”
“那不一样,殿下是殿下。”木檀双眼直直盯住姑娘系面纱,严肃叮嘱道,“旁人哪能跟六殿下相提并论,姑娘,您绝对,不能在外边摘纱帽!您是辅佐皇子的祭司,务必要谨记这些。”
莉言只得妥协应道:“我清清楚楚记住了,你放心吧,反正你也要陪我去庙会的,届时你盯着就好,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叮嘱。”
姑娘您什么时候乖乖听话过,没反复说估计出门就把这事丢到脑后。木檀叹了口气,终究没将话说出口,只理理莉言的衣襟,让她出门。
这层的客房都是六皇子带来的人住,所以不必担心有外人出没,莉言便大大方方跑去墨乌龟房间,门口护卫也没半分讶异,让她进了。
翁墨规确实等得有些久,夕阳十分,残红满天,晚霞连绵万里,他百无聊赖看着窗外,茶盏里的茶水将尽。
竹青此前还特意开导他说:“但凡是个姑娘家打扮起来,就会耗上半个时辰左右,所以要耐下心,这是常事,哪怕姑娘多懒散,想来也是如此。”
翁墨规没太在意,仍然把出发时间定在夕阳时,但也准备好等到夜色落幕。
门被推开那会,他以为是竹青从厨房回来,便不太在意,直到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才愣了愣。
“墨乌龟。”莉言唤他,一如既往,笑颜明媚,却被面纱挡住,看不真切,“我们可以走啦。”
翁墨规逆着光上上下下又仔仔细细打量她好几回,险些认不出她,毕竟印象中莉言很少穿成如此,更多时候都穿着件茶白衣裳坐在软榻上打瞌睡。
但第一次,翁墨规有点讨厌那个面纱。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去嫁人呢。”翁墨规嘴角微微弯起,看着她半张脸都被遮住,唯有眸子星光熠熠,“今日你居然守时,我本来还打算去你屋里把你逮出来。”
莉言今儿个心情,没跟他计较:只笑答道:“因为不是真嫁人啊,所以没必要打扮多久,这身衣裳好看吗?用皇后娘娘赏下来的宫缎裁的。”
“不错,还行。”翁墨规顿了顿,目光微挪,“喜欢穿以后多做点,反正库房里缎子多得是这些红色。”
莉言摇摇头笑了笑:“可我打算只穿一次,穿太多就太惹人嫌。”
翁墨规招招手,莉言便走过去些,但并没有靠太近,只问:“殿下怎么了?”
“今晚迎冬庙会时我五哥和霓轻会过来,刚刚收到的消息,所以之前我也并不晓得。”翁墨规从袖子掏出一个宫绦丢给她,“这是上回我去皇宫看阿娘时她让我带给你的,后来忘了,方才在箱里翻到的,待会儿你把它带上吧。”
宫绦是豆绿长穗宫绦,双鱼比目玫瑰红玉佩,和莉言身上那套衣裳倒相配,她接过打量一番,便自己系在腰间,手指灵活,打得也好看。她轻轻拨弄着玉佩下的绿穗笑道:“我估摸着是霓轻说想出来玩,所以五殿下才把她一块带来迎冬庙会。”
翁墨规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莉言耸耸肩颇有几分无奈;“阿霓这人呢,跟我很像,都喜欢偷懒,不过偷懒的地方不一样而已,比起在外边到处乱走,她更乐意坐在书房里看书练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那些大家闺秀没什么区别,所以哪怕五殿下开口说要带她出来,倘若她未有那个意思,自然拒绝,你也别说威胁,好言好语劝,阿霓倔脾气,谁都逼不了她。”
“你倒了解她。”翁墨规站起来,已然比莉言高出好几个头,于是便垂首,拍拍她的撩起薄纱随意带着的纱帽,“反正他们爱来不来,跟我们无关,时候不早,咱们现在就出发。”
莉言双手压住纱帽问道:“等一下啊,你们应该定好在哪里,何时见面了吧?”
“自然,就在这家客栈。”翁墨规将她挂在帽檐边的薄纱放下,小姑娘的容颜顿时被重重挡住,“至于何时嘛,玩完后就可以碰面了。”
“……我和霓轻便也罢,你们应该是有事要商议对吧。”莉言才不会相信五皇子会跟六殿下这样散漫,还能在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办时跑出来,就为陪自己来迎冬庙会走走。
翁墨规并不打算隐瞒,颔首模糊道:“嗯,反正也没多重要,你到底去不去,这么乱里吧嗦。”
“当然去啊!否则我打扮那么好干什么。”莉言撇撇嘴,稍稍提起过长的襦裙率先走出房间,脚步突然一顿,朝慢吞吞走在后边的翁墨规喊道,“您老走快点好吗?等一下人多起来,我们都得跟煮饺子那样煎熬了。”
翁墨规失笑,走过去与她并肩而行。
以前莉言从不跟六皇子同行,就如同现在的霓轻和五皇子翁钧霆,即使走个路,都要隔着点距离,翁墨规那时总走在前头,比她快上几步,这样便罢了,后来他还老是嫌弃莉言磨磨唧唧慢得跟只乌龟一样,小姑娘赌气,就开始跟着他的步伐走,非得和这只嘴巴欠打的墨乌龟并肩,然后嘲笑回他。
那时年幼,也没人太过严肃管着他们两人说,男子和姑娘家是不能离太近的,到长大时,习惯都渐渐养下,陈少傅和丫鬟侍卫都见惯如此,便没太在意,莉言和翁墨规就一直没纠正回来。
两人走出客栈,夕阳逝,黄昏已至,百鸟归巢,远处炊烟四起,到该吃夕食的时候,但街上仍有许多人,只比午时好上那么一点点而已。
莉言带着碍事纱帽却依旧显得兴致勃勃,东看看西瞧瞧,拽着翁墨规便到处走,毕竟之前她都是坐在客栈上往下看,哪怕是陈少傅带她来外边,也只偶尔肯让她亲自走在街上,所以莉言自己出来买东西甚为难得。
薄纱重重叠叠垂了三层,因她早就适应了,所以此刻便也没太在意,就觉得眼前都红彤彤一片,太过古怪外,其他都能习惯,至少没必要死死抓住翁墨规袖子来给自己一点安心。
翁墨规走在她身边,也没易容,那副好脸皮让几个戴纱帽的女子都红了脸,又不好意思上前,便站得远些偷偷瞧他。护卫和侍女都一身便服,紧紧跟着主子后边,王府出来的,自然心思细腻些,所以早早就发现许多人偷看六皇子,而很显然,六皇子也发现了,眉头都是皱起来,就姑娘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很想笑,可就怕笑出来,回客栈后就等着受罚,是以忍得很辛苦。
木檀凑到竹青耳边低声问:“咱们是不是该让殿下带个什么东西遮住脸啊,否则再这样下去,殿下肯定会生气。”
竹青为难道:“恐怕真如此做,殿下更会发火,静观其变吧,姑娘还在呢,莫急。”
莫急?木檀看了眼正玩得开心的姑娘,一时半会却更加忧愁起来,虽然姑娘可知治得住六殿下那脾气,但如今姑娘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别处啊。
竹青也很是担忧,可现下她也没什么其他法子能让殿下分散些注意力,自然更没可能叫那些姑娘家把眼睛挪开,眼长在别人身上,总不可能因她看了眼,就把她双眸给挖出来吧,竹青头疼地扶额,早知道就该劝姑娘待在客栈里。
“竹青,木檀!”莉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们两人跟前,将手里一堆吃的塞入她们怀中,虽有纱帽挡着,当语气里满满难掩的开心,“你们逛的时候肯定没怎么吃东西,这些我都试过,味道可好了,大家分来吃吧。”
竹青立马把刚才的想法丢到脑后:“姑娘您玩就好,奴婢们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没事没事,你们就当帮我拿着吧。”话音刚落,莉言瞥到旁边卖面具的,又蹦过去了,让她们连句多谢都来不及讲。
翁墨规漫不经心扫了眼周围,眉头愈发紧锁,满脸不大高兴,被人盯着是一方面,毕竟这也非第一回,去皇宫时朝臣何时不是用猜疑顾忌的眼神盯住自己,但他今日如此心情不佳,只因为发现远处似乎总有人暗中观察着自己一举一动,而且修为好挺高的,至少路上将气息尝得不错。
如果不是莉言这些日子态度时时反常,翁墨规可能就注意不到了。他想到这里,便侧开身朝旁边打了个手势,小巷阴暗之地,掠过一道人影,转瞬即逝,犹如夜猫轻轻穿过长街般,无人能注意。
这样就没问题了,剩下的等回客栈时再问。
“墨乌龟。”
翁墨规抬起头便看见莉言拿着面具凑过来,二话不说把那面具戴他脸上,大概是太突然,所以他怔住片刻才问:“干什么?”
“我看你黑着脸大半天了,所以给你带面具咯。”莉言挑的乃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具,她偏头,感慨道,“哎,墨乌龟,这面具和你真的很像,就戴这个吧,太相配了,我都有点佩服自己的眼光。”
翁墨规闻言眼皮一跳,扒下面具看,脸色顿时又黑上几分:“你皮痒找打吗?”
“对姑娘家怎么可以说如此狠话,半点温柔都不懂。”莉言将面具拿走,转身挑了个稍微普通些神兽模样的面具,又问,“这个怎么样?”
翁墨规瞥了眼旁边小摊稀奇古怪层出不穷的面具,勉勉强强颔首,然后丢给竹青:“收起来吧。“
店家双眸精明,瞧瞧旁边正摆弄着面具的小姑娘又看看衣着华贵的少年,好奇心顿起,便上前笑问:“几位可是从别处来的?”
莉言刚好拿起一个简单面具,听罢便抬头道:“为何如此认为?”
“二位不知吧,我们这儿规矩没那么多,姑娘家庙会出来时,都不必带面纱这些的,只有从远处刚好来玩的人家,才打扮成这样。”店家说到这儿便有些自豪,“东宁城迎冬庙会可是独一无二,这些年来更是有名,姑娘您届时可以先去找个好位置,有杂耍和迎神礼看呢。”
“迎神礼?”莉言好奇问道。
“是啊,您没听说过?”店家便同她解释起来,“咱们东宁城冬日特别长,所以要好好给神明奉礼,当中便有一出,是迎神礼,很多人将神像从街上抬到宝光寺里,路上若有人向神像祈福,即可心想事成,姻缘尤其准,姑娘您不是来求姻缘?”
莉言回头疑惑看六殿下:“墨乌龟,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翁墨规也有些云里雾里,“我问阿娘说,若她想出来玩,会去哪里,她便同我说起她自己曾经来过迎冬庙会,说很是热闹,值得来走走,但迎神礼什么的,半点都没提过。”
“……”莉言问店家道,“你方才说求神很准?”
店家他们两个完全不晓得此事的外乡人给弄得哭笑不得,毕竟来这里之人绝大多数都是冲迎神礼:“对啊,姑娘若想求姻缘,赶紧去抢个好地吧。”
莉言沉吟道:“我想求神仙让我一辈子不愁吃糕点,这要求挺容易的,神仙会答应的。”
店家:“……”
翁墨规拍拍她脑袋:“正经点行吗,你应该求神仙赐你个聪明脑袋,省得你天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拜托,我很聪明好吗,没脑子的明明是你,我上回考试,还考了满分,先生都夸我。”莉言转头瞪他一眼道,“别说君子不跟小人斗,我是女子,就要跟你整个誓死方休,所以墨乌龟你完全就是轻视敌人,自大狂妄,目中无人,印堂发黑,今夜必有血光之灾。”
店家:“……”所以这两个人在意的地方完全不对吧。
“乌鸦嘴。”翁墨规气得又敲了她脑袋一拳,力气不大,就作个样子而已。
莉言单手扶好纱帽,另外一只手举起面具问道:“墨乌龟啊,刚才店家都说东宁城规矩没那么多,所以我可以把这些碍事东西取下来吗?”
翁墨规斩钉截铁答道:“没门,你敢摘试试看,我把你头揪下来当球踢。”
“但我现在看你们都是一片片血红,跟见鬼有什么区别。”莉言不满抗议道,“你什么也没戴,自然不能和我感同身受,要是你来带这个,绝对会发疯。”
翁墨规随口回了句:“我觉得你现在就疯了。”
“好吧,我们各退一步,我带面具,把面纱和纱帽取下来,反正这样也能挡住脸。”莉言抓住他袖子,试图狠狠瞪住他表达自己此时心情极差,“做人要学着体谅啊,否则你日后讨不到贤妻的。”
翁墨规看着红纱,觉得她说的有理,毕竟眼前全部是红彤彤的,其实怪恐怖,这才点头,让她当上面具,把那些碍事东西全摘下来给木檀拿着。
店家忍不住问道:“二位是兄妹?”
莉言莫名其妙看着店家神情愈发复杂的脸答道:“不是啊。”拜托,自己和墨乌龟根本没有半点相似好吗,何来兄妹一说。
店家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二位再过几年就及冠及笄了吧,年轻人啊。真好……”
莉言挠挠脑袋,觉得店家脑子估计被驴踢了,而且这感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还听出几分羡慕。
翁墨规掏钱把面具钱付了,打断店家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对她道:“走吧,去看看那个什么迎神礼,听起来似乎还挺有趣的。”
莉言其实对那玩意也很感兴致,便没有反对,但还是把面具递给翁墨规说:“把面具带上去,从你出来后,不知道有多少个姑娘一直盯着你,你好意思,我都替你嫌烦人了。”
翁墨规挑眉:“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呢。”
莉言隔着衣裳摸摸自己手臂起的鸡皮疙瘩,觉得牙酸:“哪里能不注意到,那些姑娘简直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你身上,我怎么说也站在你身边,没感觉才有鬼。”
翁墨规这才从竹青手里拿过面具带上,两人的面具虽非一样,但一黑一红,倒有趣,再并肩站在一起,几个从头到尾都在偷偷观望的姑娘,便失神落魄走了。
路上行人渐多,难免开始拥挤,莉言便站得离翁墨规近些,她看看旁边,轻轻扯扯他的袖子,少年步伐一顿,侧首去看她。
那个红衣姑娘踮起脚尖,纤纤细指握住面具将它稍稍提上些,能看见粉唇微扬,在灯火迷离中,如花盛开。
她似乎说了什么,少年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面具,可以想象,他目光温柔。
他们身后,人群如海,形形色色,喧闹不已。
绿衣男子微微顿足,遥遥看着他们,容颜隐在光中,看不真切,眼神却锐利如刀般阴冷。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