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突然亲临边城之事自然没可能声张,何况他来也非是为了什么大事,是以也未告诉地方官,出门都只带了几个护卫。
迎冬庙会虽不至于盛大得声名远扬,其他州城皆知,但却实打实的是东宁城除新年外最为热闹的时候。
白雪洋洋洒洒下着,但人们却热情高涨尤其是小贩,叫卖声更是连续不断,东西琳琅满目摆了满摊,看得只教人眼花缭乱。
因庙会盛大,所以家里也不拘着自家还没及笄的姑娘,大大方方让她们出去走走,这不还没过多久,莉言就第十五回看见几个罗裙轻纱帽的姑娘走过去。
“墨乌龟,你看那几个如何?”莉言趴在窗棂上朝下看,帽前蓝纱被撩起,她一双水眸笑意深深,“瞧背影倒是个美人,就是不知道正脸如何。”
翁墨规觉得莉言这木头为何可以看人都看得兴致勃勃,且还都为女子,但他一低头,望见有几个男子正在屋檐上直直盯着莉言,他连眉头都没皱,直接把她往自己这边扯,远离窗棂。
莉言瞪他一眼不满道:“我还没看够呢。”
翁墨规自然没可能在这时候让步:“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个样,给我乖乖坐着,否则现在就回客栈。”
莉言道:“好端端干嘛平白无故生气啊,我方才看时,你都没管呢。”
“行,你想看,可以,把纱帽戴好,我就让你继续看。”翁墨规见她正想反驳回去,便赶紧道,“没得商量,不想听就坐在这儿喝茶。”
莉言撇撇嘴,十分想抄起茶盏砸他脑门上泄愤,但这自然是不能的,只好小声地嘟囔抱怨道:“小气鬼,乌龟王八蛋,莫名其妙。”
翁墨规斜她一眼:“你方才说了什么?”
“没。”莉言趴会窗棂上,下巴枕在双臂里,透过层层薄纱望向整片都水蓝水蓝的长街,“墨乌龟你是天底下第一好最好人——”好人二字声音拖得极长,似绵长连连的群山,而她面无表情,十足不悦。
真是小家子气,翁墨规心里抱怨几句但却没继续拦着她看外边,自己就坐在她旁边喝茶。
莉言看了大半天,百无聊赖道:“墨乌龟,我想去街上走走。”
翁墨规斩钉截铁道:“免谈。”
“上回你都肯,为何这次不行?”莉言转过头又瞪他一眼,可惜有蓝纱垂在面前,根本没法把眼神递过去,“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要不然你就陪我一块逛逛嘛。”
翁墨规漫不经心用茶盖拂着茶水,眼睑微垂,显出几分慵懒,真真叫人迷了双眸,他道:“上回让你出去,是因为人少安全,今日人多,你现在到街上也只能落个煮饺子的下场,即是如此,我为何还要趟这趟浑水。”
莉言默了默,又扭头去看满满都是人挤人的长街,试想一下自己跑下去大汗淋漓累得半死不活的模样,蓦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以至于自己无话反驳。
小二哥来上点心,却被拦在门外,由护卫接手,大概是护卫板着脸显得十分严肃,生生给人一种压迫感,小二手抖了抖,赶紧把点心给他,便赶紧撒腿跑下楼。
在吃食下毒的例子比比皆是,说书先生随口都能讲出好几十个,老百姓虽没有这些顾虑,却也总听过哪家官老爷被下毒给毒死。
六皇子出行十分低调,但凡事都要以小心为上,是以护卫便用银针试毒,也还须得尝一个先。
护卫端糕点进去时,莉言还懒懒散散地趴在窗上,哈欠连天,听到脚步声便止住哈欠,却没有回头。
翁墨规就知道她在外人面前多多少少还是要脸的,叫护卫放下后就让他们出去。
丫鬟大多数都被打发出去,只留下几个收拾东西,他们两人都老大不小,也没必要非得有人侍候,所以屋里并没有其它丫鬟。
门一关上,莉言随手把纱帽和面纱扒下丢到旁边,乖乖地坐好,翁墨规见状点点她的额头嘲笑道:“没出息,你在王府里什么东西没吃过,还稀罕外边这点东西。”
莉言懒得理他,伸手就要去抓,翁墨规抬眸看了眼嘴馋得跟孩童的小姑娘,一把打住她手:“多大的人了,用筷子。”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嫌脏。”莉言虽然嘴上这么讲,但还是乖乖地拿起筷子去夹,“墨乌龟你要吃吗?我考虑分你几块糕点渣。”
翁墨规嫌弃道:“不吃,看你这样就没胃口,跟小猪拱菜地一样。”
莉言早就没在听,专心吃起糕点来。
琉璃含翠,乃招牌之一,看起来就像明黄琉璃珠般晶莹剔透,底下是用桑叶汁和的细长柳叶子模样的面点,闻起来却是淡淡茶清香。
“是普洱呢。”莉言凑过去嗅了嗅,又直接丢进嘴里。,“味道真好。”
这家鸫甄阁是东宁城点心铺里最为赫赫有名的老字号,茶水也极好,其他地都晓得这家老字号,所以慕名而来的有很多,莉言此前便想亲自过来尝尝,翁墨规曾给她带过,但从泊州东宁城赶回来哪怕再快,也凉的七七八八,吃不出多少味儿。
今日能吃到刚刚做好的,实属人生一大美事。
点心就三碟,莉言一口气吃了大半,咂咂嘴,还有些意兴阑珊,翁墨规见她吃得差不多便将清茶推给她。
莉言夹起琉璃含翠,黑眸犹如星空璀璨,熠熠生辉,笑道:“墨乌龟,来尝尝,很好吃。”
翁墨规倒先是一愣,不禁失笑:“你原来还记得我在啊。”
“自然,我可有良心了。”莉言又把琉璃含翠往那边递过去些,眉目间神采飞扬,“今日本姑娘心情好,特意喂你,快点给我满怀感恩吃下去。”
翁墨规稍稍犹豫,但还是张嘴咬住小巧玲珑的琉璃含翠。他并不爱吃甜食,所以对这些素来没多大兴致,更多时候都是让莉言这个嘴馋的解决。
琉璃含翠并没有太过甜腻,茶香充斥在嘴里,咬着时也不黏牙,翁墨规看看莉言,忽然有点儿明白她为何喜欢吃这些了。
莉言撑着下巴,得意的翘起嘴角,一双黑木筷子在她灵巧细指间转来转去,似把撑开的伞面,而她却不曾将目光停留在筷子上边。
“都说了很多回不要这么玩。”翁墨规将点心咽下,对她还跟个小孩般的莉言道,“等会儿掉了,你自己下去拿。”
莉言只好停下转筷子问道:“有什么关系嘛,这可是我的得意之技呢。怎么样,点心好吃吗?”
“不错。”翁墨规喝了口茶,颔首,也没表现出多喜欢。
“我老早前就在想,为何你都不怎么吃糕点,还以为你吃不得呢。”莉言伏在桌上用筷子轻轻点着瓷碟剩下来的琉璃含翠,“好无聊啊墨乌龟,我们之后该不会要一直这样傻坐着吧,如果真是这样,我会被闷疯的。”
翁墨规拍掉她戳糕点的无聊之举:“今日夕阳时分,我们去庙会。”
莉言唰的坐起来,兴奋问道:“真的吗?墨乌龟你早说嘛,害我平白无故担心大半天,点心都没吃几个。”
“……”所以今天突然肯分点心吃便只是因为她自己郁闷得吃不下?翁墨规嘴角抽了抽,“我说你怎么反常成这样,原来是因为担心出不来。”
“当然啊。”莉言理所当然点头,却夹起另一个雪梅糕,“但是本姑娘大方的原因也是其中之一,竹青不在,我也没可能让您老饿着,来来来,再吃一个。”
翁墨规没搭理她,扭头去看着窗外,倒显得他孩子气了。
莉言想都不必想便晓得六殿下这是在闹脾气,每次都这样,只要自己说说胡话逗逗他,一旦被发现便就生气。
“好吧,我错了。”莉言软下语气道,“我很无聊嘛,你不给我出去外边玩,我就只能逗你了,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雪中送炭实属大义,你就当给无所事事快闷死的我送炭火行吗。”
翁墨规单手支着腮帮子眺望远处,显然没有在听。
莉言耐心地唤他一声:“壮士?”
“……”他就是不搭理,专心致志看着长街喧嚣,人来人往,神游其中,怡然自得,跟当年发起呆时模样认真的莉言简直有的一拼。
“墨乌龟?”
他反而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莉言沉下脸,雪梅糕一转,就进自己嘴里,多大的人,又是六皇子,还需要自己好声好气哄着吗?
想到这里,她便释怀,又准备去夹另外一碟驴打滚,接过刚刚夹起来,沉默许久的翁墨规却突然探身,一把咬住驴打滚,还朝她笑了笑。
莉言:“……”六殿下您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做出如此幼稚举动,还笑得这么恐怖。
“这个不错,就是太甜了。”翁墨规看见莉言傻眼的模样,心情才好些。
“啊?哦,还行吧。”莉言觉得自己真是太累太困了,否则怎么会看见如此诡异的六皇子。
六殿下可是以暴躁易怒,生人勿近熟人照骂的坏脾气家伙,又是抢吃又是闹别扭,这……跟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莉言被心里冒出来的那地痞流氓四个字给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已经长歪到无药可救。
好对不起皇后娘娘、师傅、陈少傅和皇上嘱托啊。
她心里纠结,但脸色却平静如常,只是嫌弃道:“墨乌龟,这筷子我用过,沾了你口水我怎么再夹点心,叫护卫去拿双新的。”
翁墨规更加嫌弃驳回:“麻烦,你别吃就行。”
莉言沉默半晌,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干脆大家都别吃吧,刚好我吃得有点儿撑,老出现奇怪的幻觉。”
翁墨规:“……”
竹青等人从街上回来后,给莉言说了许多趣事,也买来许多小玩意给她看,虽玩得开心,但就是人多太挤,好在现下入冬,若放在夏日,可不热出满身汗。
莉言都一一含笑点头应几句,然后让她们先去歇着,自己就坐在房间里,看着满桌零嘴和小玩意,蓦地失神。
木檀红芍没怎么到外边走动,所以也不晓得该给莉言带些什么,只好看见那些东西好看就买,零零碎碎,却都是古怪玩意。
当中还有一个拨浪鼓,红边白面,不大,更像家里有奶娃娃才会买的,也有桃木偶,小人圆滚滚的,红唇弯弯,瞧起来便讨喜。
莉言没有去动,她只是看着,黑眸沉沉,没有多少神采,
她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在铭天宗,宗里那会儿只有她一个小字辈,师叔他们给去外边办事,常常买这些回来,就为逗她笑。年岁再大些后,她便忘了,有一回在库房里找到这些放得好好的小玩意,师傅就跟她说起往事,那时师傅笑得很开心,然后拍拍自己小脑袋,说她那时可爱得紧,如今愈发伶俐。
莉言听后便总会高兴地抱住师傅撒娇,就像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和自己爹爹玩闹般,若有师叔们看见,就酸酸地说一句又再装乖了吧,然后元辰老者轻描淡写看过去时大家又赶紧跑了。
她是孤儿,被元辰老者拾到就带回铭天宗养着,这么多年,平平安安,欢欢喜喜,从无忧虑,有此良师慈父,莉言很高兴。
但是每每想到这里,莉言脑子里总会忽然间浮出一些胡话,紧紧缠绕住她的所有思绪。
“阿言,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更爱你,所以,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为师。”
“阿言,你终归,还是要逝去……”
语气低沉,是她挂念许久的元辰老者一惯的声音。
这些话她印象中从未听过元辰老者说过,即是如此,那为何自己会想起这些呢。
苦想无果。
“姑娘,时候快到了。”木檀在屋外敲敲门唤道,“奴婢可否进来为您梳妆打扮一番,好去迎冬庙会。”
莉言看了眼那拨浪鼓,眉头一皱,让她们进来。
木檀进去时,莉言正坐在镜前,双眸合着,似乎在小憩,旁边的桌上仍堆着满满的小玩意。
木檀走过去问道:“姑娘乏了?”
莉言点头,倒没多说什么。
红芍注意到姑娘异样,以为她是整日和六殿下待在一块,身心俱疲,便笑着道:“奴婢方才在街上听说,今夜迎冬庙会很是热闹,还会放烟花,姑娘您去后定会觉得好玩。”
莉言睁开眼,看着木檀就要盘些复杂繁琐发髻,赶紧拦道:“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弄再好看,纱帽一戴,也什么都盖住了,盘个简简单单的,再随便别几朵簪花和簪子便行。”
木檀却道:“姑娘难得出来外边玩,自然该好好打扮打扮,怎可随意,红芍你去把收着的妆奁都拿出来,咱们好好挑挑。”
红芍转身就去叫屋外几个二等丫鬟进来,毕竟姑娘的妆奁可不止一两个,前些年皇后娘娘赏下许多首饰,殿下也常常叫外边巧匠打首饰珍宝给姑娘,以至于最后堆了许多,平日里姑娘不爱打扮,那些首饰就堆着不动。
木檀和红芍显得跃跃欲试,莉言看着琳琅满目的宝石玉珠,差点把自己双眸给闪瞎。
“怎么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莉言咽咽口水,把刚才还在纠结元辰老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的焦虑顿时丢在脑后,特没出息捂住眼眸,“我可不记得我何时收了这堆东西,都挪开些,看得我眼花。”
丫鬟手里都捧着妆奁,闻言便赶紧退后几步。
木檀将她手拿下来笑答:“这还只是一半,姑娘您忘了,皇后娘娘和六殿下时常往您这儿送首饰吗?姑娘您嫌麻烦不肯戴,便让奴婢收起来,前几日来东宁奴婢就挑了这几件,带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莉言一时间都不晓得该露出什么表情好,这么多首饰,还全是真品无假货,随便拿件出去典当就够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腐败啊腐败,皇家都太过奢侈,莉言摇头感慨,朝红芍旁边的丫鬟朝朝手,面色严肃道:“你过来让我瞧瞧,哎,这个蓝宝石的链子倒好看,什么时候打的?那副簪花也不错,我喜欢,还有那边那个……”
木檀这才松下一口气,姑娘终于有精神,反正时候还早,便让她挑着吧。
莉言被这堆妆奁看得眼花缭乱,但还是很感兴致挑下去,虽然最后挑出来都为极简单素静的。
木檀问:“姑娘您就准备戴这些?”
她挑的,是一副白玉玫瑰红底的簪花和几只翠青玉金步摇,简简单单,却也精致好看。
莉言轻轻弹了弹步摇,看着它在手下闪过一丝锐光,便满意地笑了:“你知道打扮得太打眼,会是什么后果吗?”
“什么?”木檀正专心给她盘发,闻言便应了句。
“被抢啊,你想想,庙会人多,鱼龙混杂,难免会混进些三教九流,所以低调点也好。”莉言放下金步摇,“我自然放心有六殿下和护卫在,但出门在外小心点总没错,唔,红芍,我记得我放了几瓶迷烟散和七步盲,都拿来,我要带出去。”
红芍想了想,觉得姑娘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便去帮她翻药瓶丢哪里去。
东西堆得有些多,大大小小摆着,红芍翻了大半天才找到。莉言对放东西从不上心,几乎都往一个小箱子里扔,箱子还是罕见紫檀木做的,也贵重,是翁墨规早些年前丢给她,可惜莉言不懂,就乱放。
药瓶满满一箱,拿起来时有点重量,红芍用手帕擦干净后,费力抱去桌上。
莉言这回选得认真,翻来看去,才挑出三瓶来,迷烟散和七步盲肯定是要带的,另外还多挑了瓶半寸断,半寸断乃毒药,不小心沾到点,都会被腐蚀,莉言调出来后,听行之先生商量过,决定把这玩意锁起来,毕竟它太过凶残,弄不好就把自己给害了。
红芍看着姑娘小心翼翼把半寸断收好,疑惑问道:“这药很厉害吗?”
“对啊。”莉言顿了顿,“跟断子绝孙有的一拼。”
红芍讶异得张大嘴巴:“所以姑娘您带这么危险的东西真的好吗?”
“听过一句话没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莉言笑了,眸子里暗沉如夜,“我不想被诛,只好让别人断子绝孙了。”
木檀:“……”
红芍道:“姑娘,您随意,奴婢去给你拿被安神茶压压惊。”
言罢,脚步轻飘飘走了。
莉言笑她:“红芍胆子太小啦,我随口说说都能把她吓到,以后可怎好。”
木檀将簪花别好,闻言却叹气道:“姑娘,吓人不好,何况红芍胆子本来就小,而且您真的没必要带那么多东西,六殿下今夜陪着您,会好好保护您的。”
莉言却不以为然:“我师傅对我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与其事事靠人,倒不如靠自己,毕竟……”
毕竟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一座孤岛。
没有谁永远无条件相信你,也没有谁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兄弟反目成仇,姐妹明争暗斗,甚至于有些爹娘还会讨厌自己孩子。
老天爷总是在用事实告诉莉言,孤独,如影随形。
“姑娘,奴婢说句越规矩话,请你莫生气。”木檀看着镜中模样渐渐长开的莉言,依旧带了年少青稚,早已非当年上一刻坐在榻上看书下一刻就能拿起红缨枪和六皇子对打的倔强小姑娘,如今更多的是平静,波澜不起,“奴婢以为,元辰老者那句话说的对,可是如果有人愿意去保护,自己也相信旁人,那自然不必担忧太多,而姑娘您,却执着地自己保护自己。”
莉言抬眸看木檀,半晌,兀自笑了:“你想的没错,我不相信任何人随时随地都能保护自己,我就是这样冷血的姑娘。”
木檀没想到姑娘会如此直接了当说出口,一时竟忘了说什么。
莉言拿起步摇,笑意渐浓,眸子染上清冷光泽。
“我的命,要自己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