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庙会并不在长安,而是在东宁城,三年才办一回,但非大户人家参加的,只是小老百姓聚在一起酬谢神明。
这日初晨,马车都备好了,莉言坐在外边摆着的梨花木椅上啃梅子酥糕,看着小厮抬细软上车。
木檀仍给她打伞挡雪,道:“姑娘,其实您不必出来等的,在堂里坐着便可。”
现在正下了雪,不大,但也冷,呼口气都冷看见雾气。
“没事,我只是太无聊而已。”莉言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困倦,“少傅大人这都离开多久啦?”
红芍掐指算好后才道:“回姑娘话,大人差不多去了二十六日。”
莉言拿糕点的手一顿,脚下不知何时有道长长的影子,她半晌才抬起头,看着面前走路不带声的少年,兀自笑了笑:“六殿下,您来得刚刚好,东西都装得七七八八,随时可以走。”
翁墨规面色冷峻,扫了眼木檀和红芍,她们两人打个哆嗦,欲哭无泪垂下头,姑娘倔脾气,一大早爬起来说想出来外面,她们拦都拦不住。
“你什么来的?”
翁墨规朝她伸出手,莉言怀里抱着暖手炉,便懒得去搭理他,翁墨规皱起眉头,一把将她手抓住,握在掌心里。
莉言感觉整只手顿时都暖和极了,这才老老实实答道:“也没来多久,最多比你快上点而已,闲着没事做便看他们搬东西呗。”
翁墨规不悦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那样,下次再试试擅自到外面,就以后都别想出王府。”
莉言乖乖颔首,以后事以后再说,现下最重要的是去从几日起就心心念念的东宁城,她对庙会可期待许久,盼星星盼月亮就为这一日。
翁墨规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莉言额头,嘴角不经意间勾起:“行啦,别偷笑了,真丢人,现在就出发吧,快站起来。”
“六殿下,男子不能随随便便牵姑娘家的手吧。”莉言指着他那只还握住自己的右手道,“我之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过一句话,说若有男子随意牵自己手,那就得嫁给他。”
“然后呢?”翁墨规一把将还磨磨蹭蹭不肯起身的莉言拽起来,垂眸看看她的左手,掏出手帕为她擦去点心屑,嘴角弯弯,却透出几分惬意,“你想让我娶你?”
莉言不愧是厚脸皮厚了多年之人,闻言连眼睛都没抬,木檀红芍竹青这三个站得近些的女子纷纷红了脸。
“我只想同您说,把我手放开,仅此而已。”莉言面色不改道,一副刚正不阿,严肃认真的模样。
“废话真多。”翁墨规脸上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将她兜帽盖住她脑袋,“我感觉自己就跟牵了一块又笨又蠢的呆木头,感觉真差。”
我也是啊,被只乌龟牵着手真怪啊,莉言在心里默默反驳回去,其实她更想大声说出来,但就怕翁墨规到时候讲不过自己恼羞成怒,甩袖走人。
别说六皇子身为皇子就要宽宏大量,翁墨规根本就是个孩子,童心未泯,令人发指的大孩子!莉言简直就想摔杯子大喊三声,老天爷,为何不给我安排一个性子温和的皇子辅佐。
木檀走上前给莉言戴面纱,面纱是水蓝色,和她今日衣裳倒相配,可还没带上去却被她握住。
莉言疑惑问道:“这是做什么?”
“姑娘您忘了吗,昨日奴婢说过,女子出门在外都不能露面。”木檀耐心解释起来,“寻常人家孩子过十岁,便已要避着外人,何况您已经十三岁,若跟从前那样随意可不好,所以自然出门时须得带上面纱。”
莉言看着薄薄一层面纱,嘴角抽了抽问道:“你觉得,这玩意薄成这样,真能挡住什么?”
“……”木檀脸色一僵,“也许吧,奴婢听说大家闺秀皆是如此。”
翁墨规也觉得莉言那句反驳十分有理,毕竟,面纱并没有太厚,仔细看依旧能看出容颜,跟没带差不多。
莉言见大家顿时神色尴尬,叹口气,乖乖将面纱戴好,又扯扯兜帽,眸子里笑意盎然,看向翁墨规催促道:“赶紧走啊,这玩意戴着好怪。”
翁墨规拂去莉言肩上落雪,与她并肩走出王府。
白雪皑皑,梅红万里,长街微喧,一派冬日好景色。
鹭羽楼上客稀少,几名小二却端端正正站在长廊之头,没有半分散漫,连哈欠都没打过一回。
雅间里,男子倚在窗旁,玉冠长衫,细指握着瓷杯,面容却是极其普通,倒非难看,只是眉目太淡,完全不打眼,仿佛转个身便能忘记。
他望着雅间外大堂正中的戏台,朱栏玉阁,毯子上绣了清雅别致蓝花绕纹,仿佛一笔一笔勾勒成般,显出几分脱俗。
还没到开戏时,戏子也不在,而男子却看了许久,有些入神。
直到房门不轻不重敲三下,他才回过神来,开口让人进来。
来者是个身形看似二十多岁的男子,裹着白领墨绿色披风,大半张脸都掩在阴影里,他将门关好后,才走上前,将兜帽扯下,露出被晒得发黑脸庞,稚气已褪,面容沉稳,薄唇微抿。
“徐公子,许久未见了。”男子起身朝他笑道,“放心吧,这里我已经布置好,没有外人。”
“柯叔?”徐邵戈不确定唤道,“你真是柯叔吗,为何模样……”如此年轻,而且,完全不同。
话说到一半便又咽回去,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徐邵戈身子僵住,多年养下来的防备之心在这时发作,侧身避开便想抬手打过去,招式出到半路,他赶紧止住收回去。
徐邵戈道:“抱歉,我没其他意思。”
男子并没太放在心上,眉宇里含着淡淡愁绪:“我只是易了容,你起疑心也是应该的,当年你和霖哥儿还小,拳打几招就累得坐地上不肯动,如今长大,愈发有出息了。”
徐邵戈垂下头并没应话,他还是带着极大疑心,不敢轻易相信旁人,哪怕这人自称是自己柯叔叔,还背地里帮了他许多年。
男子到底吃盐吃得比这及冠没几年的少年多,一眼便看出他在提防,于是让他坐下,开始说起从前的往事。
事无巨细,统统讲出来,男子喝了几口茶才将话说完,抬头问道:“如何,还不相信我是你柯叔吗?”
徐邵戈仍然带着几分警惕,若别人说什么都信,早就死无全尸了,于是又道:“说的事的确全是我家和柯叔的事,但究竟是不是真人,我还不能轻易下定论。”
“无妨,来日方才,你终会明白。”男子双手紧紧握着茶杯,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我今日寻你,是想和你说件大事。皇上手里已有七成把握,但还需要有个人能出面指证曾丞相,我思来想去,几家寥寥剩下的孩子里,只有你最适合。”
“我?”徐邵戈冷笑一声,“当初曾家势力庞大,连皇上都只能勉勉强强压制他们,而你现在居然和我说,皇上如今终于要出手掰倒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简单,若真是那样,我爹娘和府里上上下下都不至于被抄家。”
男子皱起眉头道:“当时不得已才出其此招,并无它法,邵戈,你已经大了,要知道大局所迫这四个字。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徐邵戈显得有些激动,双手紧握成拳,“我也明白皇上当初被胁迫逼不得已选了这条路,我全明白,但是依然不行啊,我仍恨着皇上,如果他当初权利和本事再大些,兴许就没必要死那么多人。”
男子却道:“我懂你感受,可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应该携手共进,否则日后,又会其他孩子步入我们后尘,家破人亡,从此浪迹天涯。”
已经算半个男子的少年眸子沉沉问道:“上一回我爹娘,祖父和三个舅舅就因相信皇上才魂落黄泉,这次,我能相信他吗?”
男子语气肯定道:“可以的,皇上也已渐渐拿回大权,他决心彻底铲除曾家,这件事板上钉钉,帝王之测去岂容他人酣睡!”
徐邵戈犹豫半晌才开口:“那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牵扯到我妹妹,她什么也不晓得,我只想让她平平安安过后半生。”
徐邵戈自从当年逃过那场大劫后,家破人亡,连归憩之地都没有,好在还有妹妹徐嫣然,为了护她今后平安,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我明白。”男子神情凝重颔首,“我是你叔叔,也是嫣儿叔叔,自然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徐邵戈才松了口气,有句保证,终归有个安心,还没问清详细该如何做时,一道黑影掠过,落地无声,站在男子身后,却吓得刚准备开口的徐邵戈立马拔出腰间软剑。
“邵戈你莫紧张,这是影卫。”男子倒平静多了,只是眉头皱了皱,“有可疑人正往这边来。”
影卫语气平淡道:“是曾府护卫,和我们已经交手,为以防万一,请你和徐公子先行离开,我们会给你们断后。”
另一名影卫悄然无声出现在男子身旁,朝诧异的徐邵戈道:“徐公子,陈少傅,属下为二位领路。”
男子站起来道:“我必须赶往临镇同尹兄子女见面,邵戈你先走。”
徐邵戈正想阻拦,影卫已经点点头,将徐邵戈一把拽住,匆匆走出雅间,没有半分停顿。
“来的不仅是曾府护卫吧。”男子摆摆手示意身后影卫退下,“接下来的路我自己去,你们解决完再来寻我。”
影卫只颔首:“是,属下领命,少傅请小心。”
待他走后,男子却仍坐在椅子上喝茶,神情平静,仿佛河岸江水幽幽,望不见尽头。
有人轻轻地敲了声门,没等回应便推开门走进去,香炉飘出淡淡梅花清香,馥郁满室,让人都不禁放下疲惫,可见实在为难得好香。
老者缓缓走进来,虽上了年纪但身姿仍是挺拔,老态龙钟,大抵便是指这样的人。
男子轻轻笑了:“曾丞相今日倒有好雅致,突然便到这等边陲小镇,若被其他官员得知,可不吓死他们。”
曾丞相捋着白须,坐在他对面,一如既往的悠闲自在:“老夫年纪大了,着实不大适合舟车劳顿来这儿,可老夫心里揣了个疑惑,日日夜夜都缠绕住老夫,所以才特来寻陈少傅,想让你给老夫解答解答。”
陈少傅一点都不讶异自己的易容被识破,反而继续笑道:“曾丞相请讲。”
曾丞相睁开双眸看向他,依旧清冷眸子含着寒意,声音微微低沉:“你究竟是何人?”
陈少傅说:“我姓陈名子义,字铸亘。”
“老夫虽老,但脑子还没老糊涂。”曾丞相不疾不徐道,“你根本就不叫陈子义,也并非什么壁城人士,子义,柯子义,当初柯尚书的字,便是这个,而铸亘其字,更是好笑,铸亘乃太上皇在时为亘衡都题字时留下的,除了当今皇上和几位官员知晓外便再无他人知晓,就连我也都是偶然间得知。”
曾丞相勾起冷笑:“老夫不相信什么巧合二字,若这些都为巧合,那你辛苦辛苦追查曾府又是为何?”
陈少傅面色不改:“皇上命令。”
“难得的清廉忠臣啊。”曾丞相感慨,“自从那场“百书礼”后,老夫便再也没见过如此高尚之人。”
陈少傅在袖子下的手猛地握住,且平静地说道:“丞相谬赞了,下官实在不敢担您赞言。”
百书礼,名字听起来跟哪座城哪座镇在春日里书生们聚在一起的诗会似的,实则不是,百书礼是个讽刺,天大讽刺。
许多说书先生讲到这事时,也有些云里雾里,当年承文帝初登基没几年,也渐渐掌权,曾丞相因此沉寂许久,然而在某日,尚书联合一众大臣,上告曾丞相贪污受贿,笼络朝臣,甚至暗地里控制边疆兵权,实乃重罪。
承文帝最忌贪污,大怒,让他们将证据呈上,自己来审问曾丞相。
罪证足足有五大箱,让人瞪目结舌,打开后仔细审看,更是诧异不已,因为那些所谓罪证,根本没半分问题。
曾丞相控诉他们想暗地勾结推翻丞相之位,意图除掉自己后,一同掌控朝权,此乃重罪,当斩!
这件事来得突然,去得莫名其妙,没有人明白为何百官要告曾丞相,也没人知道那所谓的证据究竟是真是假。
最后,以柯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皆被抄家,诛九族。
又因传闻说那“证据”有上百本,故名百书礼,被史官载入史册。
此后大家再听见百书礼三字都会笑那些人无知,竟因此没了命,还白白连累家中老小,而说书先生和书生,除了疑惑,便仍然只是疑惑。
曾丞相对陈少傅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倒满意:“你很沉得住气,当年百书礼那些人,个个都比你能忍,甚至没表现出一丝一毫。他们很厉害。”
至少当初,百官指控时,尽管此前做过无数次心里准备,但心里还是蔓延开几分害怕。
“很遗憾,你没见到那时的盛状。”曾丞相回忆似的,露出笑意,容颜悠久,仿佛沉淀在阳光下多年之玉。
那一日,是何等震撼,百官争辩,话里语中,刀风剑雨,犹如万马嘶鸣的战场,而他们两派步步紧逼,各不相让只为拼个你死我活。
当年的曾宥珲站在战场上,恐惧被兴奋淹没,他不断反驳,击败敌手,最后站上顶端,成为胜者。
直到如今,再想想那时的争论,他仍能感觉到身子里,热血沸腾!
陈少傅笑答道:“下官确实遗憾。”
曾丞相望向雅间窗外,眸子里因往事而燃起的兴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很厉害的侍卫,居然可以跟曾府护卫相提并论。”曾丞相道,“时候不早了,老夫还要回去看书,便不同你绕圈子,最后一次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下官乃……”陈少傅笑意突然收敛,反手一把掀起桌子,直接往曾丞相砸去。
银光掠过,梨花木桌被干净利落劈成两半,手握袖剑的曾丞相仍是悠哉坐着,只是那笑却染上几分冷意。
陈少傅看了看他手里袖剑:“没想到丞相大人居然会武功,下官还以为文官几乎否不会武功呢。”
曾丞相稍稍将剑提起些,笑道:“老夫在家多年,无事可做,便练练武强身健体,没想到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陈少傅不置可否,右手抬起一扬,白色迷烟顷刻间散开,曾丞相皱起眉头,长剑猛地刺去,血溅去,又飞快落下,而曾丞相已赶紧用袖子掩住鼻间退出房间。
待烟散后,房里果真没半个人影。
曾丞相冷笑一声,小伎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可能让你轻易逃走。
两名贴身护卫赶来时,曾丞相已经将袖剑收好,对他们道:“去找,把陈少傅抓住后审问出他是何人,跟百书礼有没有关系,人不要弄死。”又想想,语气平淡道,“打残也没关系,留张嘴和半条命便够了。”
护卫领命,不顾自己身上血渍和伤口就又退下。
曾丞相捋着白须想,那些黑衣侍卫未免厉害过头了,居然能把自己培养多年惹护卫伤成如此,果真不简单呢。
第二日,雪落满城,花香弥漫,却瞧不见花枝,唯有暗影浮动,马车就停在驿站边。
莉言撩开帘子便爬在床边看着外边,绯色兜帽下,一双水眸明亮,倒是好看极了,引得路过几个男子都不禁偷看几眼。车里翁墨规瞥了她眼,伸手抓住她披风将人揪进去。
被这么一抓,她整个人都倒翁墨规怀里,动动身子,却发现腰间被他抱住了,便心平气和同他道:“六殿下,您今日是揪我揪上瘾了吧,还有,男女授受不亲,您可知?”
“话是如此。”翁墨规单手撑着腮帮子饶有兴趣看着怀里的小姑娘,“那你怎么半点娇羞都没有。”
莉言给自己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也不急着起来,闻言便答道:“脸皮厚没办法。”
“……”翁墨规揉揉太阳穴,显得有些头疼,“你就像个姑娘家点会死吗?”
莉言颔首:“会啊,被您气死。”
翁墨规:“……”
“什么时候到呀,我们都坐了两日马车了。”小姑娘翘起二郎腿,半分大家闺秀姿态都没有,“六殿下,那个东宁城很远吗?”
“还行吧,你要是不在外边一个劲买吃的我们早就到了。”翁墨规垂头点着莉言额头,眼里含着淡淡笑意。
现在正是在驿站稍作休息,莉言不肯下马车动弹,便让木檀她们出去外边买零嘴吃,翁墨规本来就没多大兴致,就一块陪着她。
近身丫鬟就三个,都被打发出去走走买东西,所以其他丫鬟也没能进马车侍候。
没有外人,莉言懒散不修边幅的性子就暴露无遗。
这会儿就躺在翁墨规怀里小憩,从前年岁还小时,莉言偶尔在夏日里有风之刻坐树下打盹,有时翁墨规心情好,便陪着她一起偷懒,后来年岁渐长,翁墨规也愈发忙碌,二人能聚在一块的时候倒少了许多。
莉言畏寒,马车里有熏笼,暖和得很,但她还是缩成一团,抓着翁墨规袖子,像个孩子般酣睡,看起来倒乖巧极了,完全没有平日里木着脸用话三言两语掰倒人的得意欠打姿态。
翁墨规将旁边放着的毯子扯过来给她盖上,莉言感觉身子更暖和些,蹭了蹭袖子便不动了。
“真是个麻烦的木头。”翁墨规轻轻地戳她脸庞,经过这些年的坚持不懈,莉言终于长了些肉,捏起来感觉真是很好。
想到此处,他嘴角上扬,也准备小憩一会儿。
马车外雪下得愈发大,翁墨规单手撑住侧脸,听到“噗”一声,大抵是积雪从枯枝头上掉下来,虽然极小声,但他还是听到了,便睁开双眸。
帘子被稍稍撩开,少女发髻微散,簪花别在耳边,是浅浅水蓝,面容迎着光,腮边透出淡淡粉色,仿佛夏日里高高挂枝头上的蜜桃,垂涎欲滴。
她回头,眸子流光溢彩,让翁墨规不禁怔住。
莉言唤他:“殿下。”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翁墨规伸手,将她耳边散落的发鬓别好,“我怎么没发现。”
莉言笑容满面:“我问到零嘴味道,然后就醒了,你刚才睡得跟猪一样,当然没察觉到啦。”
翁墨规扭头:“我只是每天看你瞎折腾,累。”
莉言看着窗外,顿了顿,才放下帘子,把毯子一裹,有些困倦道:“冬日要来了呢。”
翁墨规给她额头一掌:“早就来了。”
莉言却突然沉默不语,抱着自己发呆,直到木檀竹青红芍三人终于回来,她都没回神。
吃夕食时,也显得提不起兴致,胡乱吃几口便让人撤下去,此举倒把木檀吓得不轻,姑娘贪吃谁都知道,如今居然只吃几口,可不吓人,三人便赶紧去寻医女过来看脉。
当初皇后得知六皇子要带莉言出远门走走,思及御医年纪颇大,实在不便一路颠簸四处走,便派了位医女过去,好让他们带着,身子不适也有个照顾。
一开始莉言觉得没必要,毕竟她就是习医术的,还是陈少傅和行之先生手把手教的,有什么问题自己就可以解决,后来翁墨规无情驳回她的意见,是以医女也随行去东宁城。
医女给她把脉,迟疑一会儿道:“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思虑太多,才茶饭不思,想开便没事了。”
竹青就觉得奇怪,姑娘此前都高高兴兴盼着到东宁城,她们今日离开时,姑娘还让她们多带点好吃的呢,怎么突然间成思虑过多……
今日陪着姑娘的是六殿下吧。
三个丫鬟一致扭头疑惑看向翁墨规。
翁墨规拍拍莉言头,半天讲不出话来,拜托,他怎么知道,本来小憩前呆木头好好的,结果一觉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医女看半日都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退下,红芍去送她回马车,木檀红芍也被六皇子打发走,本来不想走,可看见六皇子沉下脸,她们只好赶紧离开。
翁墨规将缩在毯子里装乌龟的莉言掰出来:“你究竟怎么回事?”
“没。”莉言把脑袋埋手臂里,闷闷地回答。
翁墨规忍无可忍,直接硬抓住她手一扯,扯到自己怀里,压根没想到他会如此的莉言瞪大双眸看着面前俊朗少年。
“做什么?”莉言鼓起腮帮子问。
翁墨规皱起眉头道:“我问你干什么才对吧,到底发生什么让你反常成这样。”
“啊,那个呀。”莉言耸耸肩,木着脸说,“我只是忽然间不想吃东西而已,没什么大碍啦。”
翁墨规却问:“我们在一块多久了?”
这话怎么哪里怪怪的,莉言没太注意,只是低头想了想:“加上今年,大概六年吧,我七岁那会儿,你已经十岁大了。”
“六年。”翁墨规牢牢抓住她皓白手腕,低声道,“我认识你六年,你一木着脸我就知道在想什么,鼓起腮帮子便晓得你生气,面无表情就是看见讨厌的东西,我知道你那么多,所以,有事别瞒着我。”
莉言沉默看着自己认识多年的翁墨规半晌,蓦地叹出一口气来,垂下头靠在他肩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之前醒后不是撩帘子瞧外边吗,那时我好像看见一个熟人,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熟人,但我又觉得,我其实不认识他,因为没有印象。”
“就为这点小事?”翁墨规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
“殿下,我觉得自己好古怪。”莉言闷声道,“总会梦见奇奇怪怪的梦,做事时也时时想起一些并不存在的过往,你说我应该多喝点安神茶对吧。”
“我可以用红缨枪把你打败,可以点穴将刺客打残,但我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过那些,也没那些记忆,就只是突然间就冒出来一样。”
“很奇怪啊,师傅说了,所有食物都有因有果,没有那段和事会是没头没尾,豪无意义。”
但如果真是这样,便只有一个结论,她忘了很多事,而且并非自己想忘记的。
但她的师傅怎么会这样做,那是待她为亲身女儿的师傅。
莉言不相信,绝对不信。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莉言叹气。
“……嗯。”翁墨规难得默了默,伸手拍拍她脑袋,“你只是太累了而已。”
这夜莉言赖在翁墨规车厢里睡过去,依旧睡得很沉,木檀虽觉得有失体统,可看见姑娘终于不再反常,也只能由她去。
昏昏沉沉间,莉言又听见凄凉哭声,撕心裂肺,她睁开双眸,满目都是血红,赤火跳动着,犹如鬼魅,吞噬了所有人。
兵刃是蜿蜒阴冷的鬼镰,划过她眼前,似星子陨落,毫无预兆。
“救我,救我!”
“为何要丢下我,为什么不带我离开……”
自己的悲鸣响在耳边,久久回荡,却,无人回应。
“阿言,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更爱你,所以,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为师。”
“阿言,你终归,还是要逝去……”
翁墨规感觉到怀里之人终于动了动,似乎呼吸有点紊乱,他勉强打起精神,恰好对上莉言猛地睁开双眸,不安,惶恐,所有的情绪都暴露无遗。
他从没见过莉言如此,无论何时,她总是笑着,天垮下来都与自己无关,十足的没心没肺,可现在,她却很害怕,像摔碎满地的琉璃,再也不复原样。
他觉得心一抽,刺痛得喘不过气来。
幽暗中,她似乎有些慌张,面色苍白,抓住翁墨规前襟,语无伦次执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要抛下我离开?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害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
翁墨规蹙眉握住她手,两人离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自己所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有多么害怕,几乎崩溃,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说,甚至不知道她要怕成如此。
翁墨规温声道:“阿言,别怕,我不会丢下了你。”
“永远?”莉言一瞬不瞬看着面前之人,执着的像个孩子。
“永远。”
翁墨规目光缱绻温柔,右手轻轻拂着她的黑发,见莉言冷静下来,双眸缓缓合上。他稍稍向前凑去,吻上她紧抿住的红唇,蜻蜓点水般,停留片刻,便振翅而去。
“我永远都不会抛下你。”
少年的神情坚定,如同宣誓,肃穆,认真,那个姑娘,却只是沉沉睡去。
多年后,他的诺言,终究扑空,而他心爱之人,一如既往沉睡,早已化为千风,消散在长安,回到她日日夜夜梦回的归宿之地。
永远二字,只是谎言,他还年少轻狂,她仍不动于心,怎么会懂。
怎么会懂呢。
第二日醒来后,莉言根本不记得夜里发生什么,只是哈欠连天看着翁墨规,半天讲不出话。
所以说她昨儿个太累睡了后为何木檀不把自己抱回去,男女授受不亲这话都被当朝食给吞进肚子里了吗。
“又傻了。”翁墨规一掌打在她脑门上,“今日午时差不多就可以到,你别给我顶着要死不活的模样出去丢人现眼。”
于是莉言决定到自己马车再补一觉。
马车颠簸,她睡得不安生,又因肚子咕噜噜大声叫唤,回笼觉没睡多久又爬起来。
桌上饭菜还是热腾腾的,是以莉言洗漱后随意绾了个发髻,便动筷子吃,又随口问道:“现在到哪里?”
红芍答道:“应该将近泊州边关了,东宁城就是在泊州里头的一个城,殿下说了,今日不停马休息,直接过去。”
莉言夹菜的手顿住,点点头,又沉默不语。
木檀看了眼红芍,叹气,红芍只得讪讪地低头,坐到旁边。
东宁城不大,倒热闹,莉言在马车里看话本子都能听到叫卖声,脚步飒沓,伴着稚童笑声,喧嚣一片。
木檀瞥了眼仍是兴致缺缺的姑娘,忍不住问道:“姑娘,您怎么了?从昨儿个便有些……怪,可是身子不舒服,要寻医女来给您把把脉吗?”
莉言只是默默地放下书,左手搭在右手脉上,直叫木檀羞愧不已,自己侍候姑娘多年,居然忘了她是学什么的。
“我很好。”莉言撑着下巴看向被帘子掩得严严实实的窗棂,“可能乏了而已,你们不必担心。”
木檀懵懵懂懂颔首,也不敢接着问下去。
因是出行游玩,自然没可能露宿街头或直接在驿站歇下如此草率,翁墨规便早早安排好客栈,还是挑的东宁城糕点伙食最好的客栈。
莉言在尝过招牌杏仁奶酥后,整个人都傻眼了,毕竟杏仁味道吃起来怪,她一直很抗拒,今日若非心情不好想做的傻事也不会点杏仁奶酥。
但这客栈里的招牌糕点虽加了杏仁,却尝不出半分杏仁苦涩和怪味,口感软糯,入口即化,让莉言胃口大开,接连吃了好几个。
店家见小姑娘吃得开心,便又送她几碟茶糕和烙饼,都是东宁城的土产,虽然模样普通,但味道都是顶好。
翁墨规看她吃的不亦乐乎,大有不吃撑就不撒手的模样,赶紧叫人把东西都撤下去。
“别用眼睛瞪我。”翁墨规把热茶往莉言面前一推,“东西想吃什么时候都有,待会儿还要出去玩,你一吃撑就难受,届时又抱怨连连,烦。”
莉言才哼哼唧唧端起茶喝,压压嘴里的甜腻。
竹青拿着面纱和纱帽走来道:“姑娘您出去时可要把这些戴好,东宁城这几日都办庙会,人多,看见您模样可就不好了。”
“我就实在不明白了,这些玩意那么薄,其实根本挡不住什么。”莉言把纱帽翻来翻去看一回后感慨说,“只要眼够好,仔细盯住便能瞧见容颜,倘若是熟人就更省事,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所以这玩意根本没多用处啊。”
“……”竹青有种不该和姑娘说这些无谓之事的后悔。
“戴着也碍事,吃东西喝口茶还得掀起来,若遇到歹徒,逃跑估摸着都会被绊倒。”莉言将纱帽往头上一扣,眸子里神采飞扬,“但我发现这可以当暗器,墨乌龟你看,只要用点劲,完全可以当回旋镖用呢。”
店家一口茶水被噎住,这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太诡异,寻常姑娘家出个门都恨不得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被旁人瞧见半分,她倒好,还说起纱帽作镖……
翁墨规握住莉言将要拿下纱帽的手,语气无奈道:“行啦,到时候给你找几个人当靶子,把东西戴好,我们出去走走。”
莉言才肯乖乖将面纱戴上。薄纱仍是水蓝色,重重叠叠垂下三层,直到脚踝边,将莉言整个人身姿都笼住,但她有些不满意,毕竟眼前东西看得不是太清楚,偏偏翁墨规不肯让她摘下。
她紧紧抓住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翁墨规袖子道:“你可别半路撒手啊,我看不清,万一你把我丢下,我非得迷路。”
翁墨规将莉言手从袖子掰下来,握住,笑了笑:“废话那么多,走啦。”
莉言隐隐约约看见他的笑意,如此温暖,却让她的心,被刺痛得,几乎窒息。
莉言抿抿唇,将目光挪开,她知道自己今日很反常,反常到几乎让所有人都害怕,所以大家一直都在迁就自己,包括翁墨规。
可有些话,却无法轻易说出口。
她知道的,有人跟着自己,从昨天起,撩开帘子的那一刹那,她就看见了。
如影随形,但谁也没察觉到。
那是犹如黄泉地狱爬来的鬼魅。
是夜夜梦回无数次辗转梦里的伤疤,是她追寻许久却始终触碰不到的往事。
是她的梦魇,今生最可怖的恐惧。
然而那不能说,因为她在害怕,害怕说出口,那好不容易浮现出来的线索,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