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傅又要出门了,这些日子,他常常离府远行,偶尔回来,也从不说自己去哪儿。
木檀手里利索剥着花生,感慨道:“近几日少傅大人真是愈发忙起来,六殿下也是,三日前才刚刚出去过一趟,今日便又匆匆到外边忙事了。”
莉言轻车熟路地将放凉的糖炒栗子剥开,头也不抬道:“是吗?怪不得这几****看书房里的账本和功课都是与日俱增,简直跟座一样高,本来以为是我想太多,原来他们都天天往外边跑,还让不让人活啦。”
“姑娘,这些东西上火,您少吃点,否则又得喝凉茶败火。”红芍将碟里仅剩的几粒栗子赶紧收回去,“现在府里都仰仗着您打点,若您出点什么事,那府里上上下下非跟无头苍蝇一样六神无主。”
木檀闻言也觉得有道理,将剥好的花生都拿给红芍让她放回厨房:“的确,日后零嘴少吃些,秋日里冷热都不怎么安定,小心为好。”
“那我就吃核桃吧。”莉言将栗子往嘴里丢,含糊不清道,“你们都别拦我,核桃可是补脑啊。”
红芍被这句话噎住,好半天,才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无奈道:“姑娘您已经很聪慧了,无需再吃这些东西。”
“我自然是聪明绝顶,至少绝对比六殿下好。”莉言咂吧咂吧嘴,拿起茶喝,“但是人嘛,哪个会嫌弃自己继续聪明下去的,你会吗?不会就是啦,所以核桃还得要吃。哎,木檀你别说话,嫁人还是待在府里之事你没给我个准确回答,就别跟我闲扯。”
木檀也被弄得哭笑不得;“姑娘……”
“我想吃糕点。”莉言拍拍肚子可怜巴巴道,“既然你不给个话,那先帮我去拿些糕点回来吧。”
因理亏在前木檀也只能乖乖去厨房,结果刚刚走出院门,便看见今日就该离府办事的陈少傅往这边走来,她暗自讶异,赶紧上前福了福身,问道:“少傅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找姑娘有要紧事?”
陈少傅颔首:“对,姑娘现下正在做什么?”
“姑娘……”木檀决定还是不要撒谎,老老实实答道,“刚刚吃糖炒栗子和花生,如今应该在喝茶。”
陈少傅顿了顿才吐出一个字来:“嗯。”
木檀简直欲哭无泪,大人您可别嫌弃啊,姑娘她就是这样爱吃的人,所以奴婢只能如此老实告诉您,她垂下头道:“奴婢要去厨房一趟,就不打扰少傅大人了。”
陈少傅也没多过问,反正想也知道,估摸着姑娘又贪嘴想吃糕点,于是他便转身走向蔓娪院,蔓娪院的下人见到是他,匆匆忙忙跑进去禀告,然后又急急忙忙赶紧回来领他进去。
除非必要或突发急事,否则陈少傅不会冒昧来拜访姑娘,毕竟每日都会在书房见着,有什么事,几乎都可以在书房讲完,尤其是这几年,六殿下性子沉稳不少,忙得又都是朝廷中事,便没多少要同姑娘商量的。
莉言坐在椅里喝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双眸便盯着茶水不动,直到陈少傅走近些,红芍抖抖索索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
“少傅大人。”莉言漾开笑意道,“您请坐,红芍,上茶。”
茶是刚刚泡好,还冒着热气,陈少傅并不着急喝,反正他来这里并非为讨杯水喝,反而笑问道:“姑娘你可猜得出臣为何今日突然来蔓娪院找您?”
“这还真猜不出。”莉言答道,“但我记得,上一回如这般来找我时,是您想要我接手,打理王府上上下下这份差事,那么今日,也是如此?”
陈少傅还赶时间,自然没可能继续兜圈子下去,开门见山道:“差不多,臣这次出府或许要比往常的时候还要长上许多,六殿下也渐渐忙碌,然而殿下还年轻,这王府每个人看着也是不行,姑娘你已接手得差不多,所以臣想,是时候将全部都交给你。”
王府一大半事皆是莉言掌握在手里,账本也罢,不过大库房钥匙和银两仍由陈少傅管着,毕竟钱可是大事,彼时莉言还小,自然没可能一下就交给她。
莉言脸色不变,但心里已经万马奔腾而过,留下滚滚浮尘:“少傅大人,我今年还只是十三岁呢”
陈少傅却道:“来年十四,已经可以说是大姑娘了,姑娘,你就别推辞,此事你不应下,臣恐怕不好放手去做事。”
就知道没得商量,莉言很想摔茶杯,少傅其人,看起来和和气气好说话,实则固执,决定的事情根本没有回转余地。
所以说您老大爷就别装下去,直接把库房钥匙什么的甩我脸上就得了。莉言叹口气,颔首答道:“我明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陈少傅满意地看着她:“臣就知道,姑娘定不会叫臣担忧,这几日殿下会回来,姑娘要好好照顾殿下啊。”
“……我会的。”前提是他得给我带南香楼点心,否则一切免谈,但客套话还要讲,“少傅大人,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不知为何,陈少傅看见姑娘那么笑意盎然,莫名觉得哪里古怪,却又说不出来究竟何处古怪。
莉言突然问道:“少傅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陈少傅大方点头。
“您是不是有很多事都瞒着我。”莉言收敛笑意,双眸沉沉,静静地看向他,仿佛山河沉寂,万物静好,“可以说吗?”
而陈少傅却一时无言,说?怎么说,把所有事都讲出来,然后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一朝之间崩溃毁灭吗,陈少傅认为自己还没冷血无情至此。
何况,姑娘若再出半点差池,极其护弟子的铭天宗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知道,还有六殿下。
六殿下他虽暴躁,但对自己身边认可之人可是尤为看中,上回曾家大小姐还得莉言昏倒,六殿下就差冲过去拿刀将她砍了,丝毫没有顾念之前与她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果然啊。”莉言突兀笑了笑,“您不愿意说也罢,反正终有一日,我会自己找到真相的。”
陈少傅却叹气:“姑娘,很多事并非都可以去触碰,也许下场,就是粉身碎骨,即便如此你还想追寻吗。”
“我也不晓得。”莉言垂下眼睑,“可永远被瞒在鼓里,真的很糟,尽管我明白你们都是为我好。”
很多伤疤,没有揭开,那它永远都不会有感觉到疼痛,但如果揭开了呢?后果是血肉淋漓又或者痛不欲生,但无论哪个,最终仍是会疼会哭。
陈少傅蹙起白眉:“姑娘,你应该拥有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
握住茶杯的手蓦地一紧,又是这样,为何总要如此说,为何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幸。
“少傅大人。”莉言终于露出笑颜,犹如枯木逢春,百花枯荣,“我从来都过得很好,很开心。”
她有将自己视为亲生女儿的师傅元辰老者,有许多和睦相处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爱胡闹,却总让着小字辈。
木檀红芍竹青,对待她,永远都当孩子那样紧张。
阿霓是个心口不一的笨蛋,倔强,却终于会陪着自己谈天说地。
还有翁墨规那只墨乌龟,爱凶人,脾气也不好,但每次都包容自己,会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何时在发呆,何时开始发困。
莉言抬头朝他笑,笑靥如花,纯粹干净,像她当年第一回在王府里朗声笑出来那样:“我从一开始,就被大家疼爱着啊,这样的我,你真的没必要再去叮嘱。”
陈少傅愣了愣,也许从最初,自己就误会了,姑娘过得很好,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她不需要别人怜悯,从来都不需要。
秋光满枯枝,斑驳陆离洒落于屋里,温暖如朝阳,少女坐在椅中,茶白衣裳似玉,笑意如初,明媚,温婉。然而陈少傅却蓦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和鼓着腮帮子的小男孩站在一起,二人身子就比书桌高上一点儿,朝他喊少傅,声音稚嫩,依稀是年少。
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自己也该向前走下去。
最后,陈少傅只是看着莉言,语气平静,像从前每个清晨给他们说功课那般道:“王府和六殿下,都交给你了。”
莉言笑着,郑重点头。
这一日午时,陈少傅出府,莉言并没送他出府门,陈少傅不觉得哪里不妥。翁墨规和他常常出远门,姑娘也时常待在屋里懒动。
但红芍迟疑还是问道:“姑娘,这样真的好吗?”
木檀皱眉,看了红芍一眼,红芍赶紧闭嘴站到旁边。
莉言躺在软榻上晒太阳,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听到时,也只是笑了笑,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反正都回回来,不是吗?
这里是长安,清王府,六殿下的王府,陈少傅的家。
无论离开多久多远,这里依旧等待他们归来。
游子离家行,终归长安去。
这一日,莉言午睡,梦到的,是轻雾萦绕的铭天宗,山水如画,朦胧如诗。
它在呼唤远去的游子,快归来吧,快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