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店内陷入短暂的平静。
年轻女子看见王渊颇为紧张的样子,微微笑了一笑,似乎为了化解其难堪,其本身似乎也并不像在此话题中再延伸下去,平心静气道:“这茶不错!……气清,味甘,温润顺滑,留香齿间。不错,不错,如此路边茶店,能有此等良品,倒也难得!”
谁知这似乎谈到了王渊的兴奋之处,其马上又兴趣盎然的卖弄起来:“嘿嘿,客官好品味,好品味啊!老朽这茶名叫‘百味盅’,虽说不是名传百里,香飘九家,倒也差不远了!”
说完,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显得颇为自信。
看得一旁的彭玉直翻白眼,这王渊啊,可真的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这要在沧州城中去做买卖,十足的一个大奸商,所幸其并没有去祸害城中百姓。
年轻女子又道:“此茶名为‘百味’,可是有何讲究?”
王渊见这年轻女子似乎对茶道颇有见识,连忙补充道:“小店这茶之所以取名‘百味’,却并非是一品一味。”眼睛贼溜溜地一转,道,“而是一人一味也。根据每个品茶人味觉心性的差异,品出的味道皆是不同!”
“哦?”年轻女子檀口微张,略感惊讶。
还不待王渊继续吹擂,一旁的道士倒是嗤笑道:“哈哈,这道爷我可就不信了,莫是你这老头又在诓人!这路边野店,穷乡僻壤的,能有此等奇货?”
“《南胴游记》有云,南荒有‘菎蕗’,形如鹦舌,燃之可安神,定心神念动;佐物以食之,百人百味……”不待王渊搭话,倒是传来了彭玉的声音,眉头微皱,似乎在自言自语。
随即又脸露惊喜,问道:“老丈可是见过那‘菎蕗’异草?”
无怪乎彭玉一反常态,书上记载,此等异草生长之地,往往灵气充沛,甚至多有仙姝灵兽相伴,就是隐有世外仙人也未可知,为仙家洞府首选之地。
众人不知彭玉所想,但都对彭玉的这份与穿着不符的见识感到颇为惊讶,纷纷侧目,年轻女子也不由得多看了彭玉两眼。
“想不到那怪草竟然叫这名字……”王渊心里嘀咕,嘴上却说,“什……什么菎蕗,旱路的!老朽才不知道!这,这是老朽独门之秘……那,不信,你们自己尝!”
这话说出去可就尴尬了,在场之人除了年轻女子看着出手阔绰之外,其他几位怎么看怎么不像有闲钱或是有闲工夫在这品茶的人,特别是那位小和尚师傅,人家可是来化缘化水喝来的,这让一向脸皮甚厚,但笃信佛法的王渊也不禁感到一阵尴尬。
彭玉倒是没什么,生来就出生贫寒的他在他看来并没什么,心性如此,那小道士最是气得鼻孔都粗大了起来,就连那一直闭目养神的小和尚都不禁抖了抖眉毛,但也并无怒色。至于一旁的黑衣少年,则依旧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呵呵,这有何难。老丈你将这壶清茶拿将下去,给几位朋友一人斟上一碗不就行了!还请几位朋友勿要嫌弃才好!”
这时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王渊顿感松懈,连忙感激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年轻女子道:“老丈说笑了。百味盅自当百人饮……小女子也想要知道此茶是否果真如此特别!”
其实,年轻女子甫一进入茶店,就扫视过众人一番,途中甚至在那黑衣少年身上略有停顿,这几人,或许除了彭玉看着像是个寻常书生之外,其他几人,定非常人,这行走江湖,有四类人最是要留意的——一僧,二道,三乞丐,另外即是独行的女子。在坐几位虽穿着各异,但气质确是非凡,就是与自己相比,也不遑多让。年轻女子暗道一声“有趣!”
“嘿嘿,得了!”王渊迅速接过茶壶,也不管在场几位领不领情,倒上一杯清茶,就迈着款步出去了,似乎早已料到了结局一般,临走时还瞪了那道士一眼,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彭玉望着王渊暗自思忖,心中还是对那‘菎蕗’异草念念不忘,按捺不住心中的兴趣,考虑是不是跟上前去仔细打听一番。但照这老头子先前遮遮掩掩的样子,似乎另有隐情,其精明奸猾的性子,看样子应该不会太容易。
“咕噜……咕噜……”
率先喝下那‘百味盅’的自然是那道士,一口下肚,喝完后就气鼓鼓地杵在那里,一言不发,望着门外凝神在想些什么。
彭玉见那道士如此爽快,暂时收回了心思,朝年轻女子善意一笑,感谢之意。然后顺手拿起茶杯,也喝了下去。
茶一入口,只觉一股春风般的香气和着温润茶水盈过齿间,拂过舌面,时而裹在口腔之内,时而又欲有下喉之势,徘徊不已,回味无穷。
“好茶!”彭玉由衷赞道。
旋即眼神一扫,本想听听其余几人的评价,却发现,除了那小道士以外,那小僧与黑衣少年却似乎并没有去喝这茶的意思。
小僧倒好,只是对着茶杯闭着眼睛,低声喃喃着什么,好似在低诵佛经;而那黑衣少年却是一副根本就没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个茶杯似的,只是偶尔斟上一大碗凉茶,一饮而尽。
年轻女子性情淡雅,对此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向彭玉点头示意一下后,也独自品茶。
反而那道士看不下去了,对着那小僧喝道:“喂,我说你这和尚!好不讲理!先前不是还求水喝吗,如今这上好的茶水摆在眼前,怎么还不理了?”
那小僧听见了,这才睁开双眼,双手合十,缓缓道:“方才是渴,如今却是不渴。无根即无由,无由也无须有果。阿弥陀佛……”
“这,这,这……”
“我呸!”道士听得脸露不忿,以为这小僧在戏耍他,气急败坏道,“那你不喝怎么知道这老头子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僧神色不变,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三位施主既已品过,小僧又何须再品,你证即我证,众生证即物证……”
道士听罢,直翻白眼,一时无语,遇见此等奇葩也得认了,只得无奈地一碗碗的将凉茶往嘴里送,不想与这小僧再多废话!
那年轻女子听了小僧的话语却并不懊恼,望了众人一眼,微笑道:“呵呵,小女子观几位行止颇为不俗,不知是欲往何处?如果行程相同,或许结伴一游亦是可行!”
不知怎么,这年轻女子说起话来犹如春风拂面,给人十分亲切之感,让人打心眼里乐于与其交谈。
那道士漫不经心地答道:“游戏人间,哪儿来什么目的!”
小僧就答了一个“缘!”便低头不语了。
彭玉倒是略微楞了一下,想到:是啊,此去沧州,首要便是把‘州试’过了,解决后顾之忧。随后……随后是谋个差事等待放榜之日,还是……其实在彭玉心中,一直都有个深埋心中的念想——那便是访遍天下名山大川,踏遍古今名胜,不为哪般,只为二字——“寻仙”!
不止一次梦见过,在梦里,他腾云驾雾,御剑遨游,出入于青冥之外,逍遥于天地之间,何等快哉!然而每次梦醒之后,那种依然躺睡于床榻间的失落感,彭玉至今还铭记五内,五味陈杂。
这世上,有些人或许会钟意于庙堂,有些人却寄情于山水,说不上谁好谁坏,就如同青菜萝卜一样,彭玉所一直追求的,毫无疑问便是后者。即使福缘浅薄,不能一觅仙家踪迹,这饱览一番山水,确也值得,彭玉心中暗暗咬牙。
念及此处,彭玉也敷衍应了一句:“且走且看!”
黑衣少年依然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地偶尔喝上一碗茶水,浑然不瞧众人一眼。
年轻女子见几位应的都是虚言,笑了一笑,也不追问。
随后,在年轻女子的牵引下,除了那黑衣少年一直默不作声之外,其他几人倒也攀谈了两句,颇有一见如故之意。诸如什么‘大虞十三州’,‘沧州三景’什么的,言谈甚欢,哪里风景秀丽,哪里据传有仙人出没等等!
彭玉自是欣喜,有不曾听闻过的地方,也暗自记下。
就连那一直站在身后的茶店小厮——王二凡,也腼腆地不时与众人谈上两句:“我知道,几位都是人中灵杰,自有一番大作为!我……我自知比不得你们,只想在这凡尘俗世中找几个小钱,图个安逸,安居乐业,然后将义父义母接了过去,再找个贤惠的妻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
话未说完,王渊刚好从外面进来,听了王二凡的话,看其唯唯诺诺,扭扭捏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呵呵,就你这样子,还有脸和几位客官相提并论了?幸亏……幸亏你义母出远门去了,要是她听见了,指不定打断你那狗腿子!去,快去给我看着炉火!”
彭玉等五人听见,也没有心情再继续停留下去,纷纷站起身来准备结账。
只见王二凡拿着个钱匣子,来到五人面前,麻利地道:“一碗凉茶两文钱,一壶八文钱。左边一号桌两壶三碗——二十二文钱;左边二号桌,一壶凉茶,一壶‘百味盅’,一两银子,共一两八文……”
随后,五人陆续出了茶摊,只是在跨出房门时,彭玉偶然瞥见那小僧与那黑衣少年桌上的那杯‘百味盅’已然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悄然饮尽了。
彭玉不禁暗自好奇,百人百味,不知那‘百味盅’到了这二人口中又是何种滋味!
出了房门,五人也不多话,各自向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黑衣少年向西,道士向南,小僧向北,而那年轻女子却是向着东南方向上的湘江而去。
五人都是心思聪慧之人,在其心里,这亦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而已。
人之一世,过客者十之八~九!
彭玉来到东面的岔道口,望了一眼漫漫前路,背着书箱,哼着不知从书上哪里捡到的调调,向着前方走去。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