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先是咳嗽,故意咳嗽。孩子们静不下来,村长就喊:肃静,都肃静,上课了,别赶上家雀子闹喳喳了。孩子们终于静了下来。村长说:自打你们马老师走了以后,咱都半个月没正经上课了,可不能再瞎胡混下去了。胡闹在底下说:村长说话不算数。村长一惊,问:谁说我说话不算数了?站起来!胡闹往起一站,同桌的其他两个孩子一起翻在了地上。教室里乱了起来,村长跑过去拉孩子起来。这才看见,敢情胡闹屁股底下坐的凳子没有腿,是用一摞砖头摞起来的。胡闹一离座位,那边的两个孩子就得把凳子压过去,来个人仰马翻。村长瞪了一眼胡闹,坐下,你屁股长草了,你一动别人不得跟着你挨摔吗。随你爹,没事干不会挠墙根啊,没事干你不会戳牛尾巴玩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胡闹收拾好坐下,村长接着问:谁说我不说话不算数了?站起来!胡闹往起一站,那两个孩子又应声翻倒,教室里一片哄笑。村长急了,训斥胡闹。那两个孩子起来揭发说:村长,是胡闹说你说话不算数的。
村长打量半天胡闹,问:我咋说话不算数了?胡闹说:你说给我们上唱歌课,上体育课,还上画画课呢。可这些天净上劳动课了。村长皱眉头:胡闹,就你是奸妈养活的,别人都是傻妈养活的啊?你是事妈啊?劳动课咋的了,没有劳动能有你吗?胡闹反驳:村长说的不对,我是我妈生的,跟劳动没有关系。村长下不来台,说: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啥叫吆三四五六啊,你爹和你妈不劳动能生产出你吗?我说你不大点孩崽子,不犟犟嘴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啊?孩子们哄笑,把这屋的父亲也逗笑了。村长说:新老师我给你们带来了,学不学在你们了,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
村长“吱扭”一声开了那屋的门出去,父亲就又恢复了开始躺着的姿势。村长一出去,那屋的孩子们又嗡地一声乱了起来。村长进了宿舍,先隔着土坯墙冲那屋吼了一嗓子:肃静。那屋刷地一下子就把声音压住了,由嗡嗡变成了嘁嚓。
村长说:大志,你就别难为我了,还让我给你下跪你才开面啊。赶紧收拾收拾,给孩子们上课去。父亲躺不住了,坐起身来,说:我还没备课呢?讲啥呀?村长急了:大志,还备啥课啊,我看你爹讲课上去就讲,根本没浪费时间备课。都是小孩子,你愿意讲啥就讲啥呗,别备课了。父亲又来了犟劲:不备课,我不会讲,我又一天老师也没当过。村长想了想说:好好,那你赶紧备,现上轿先扎耳朵眼。村长往外走,趴门口问一句:十分钟够用吧?父亲说:最少得一天。村长咧嘴:干啥用一天啊,这不磨洋工呢吗。
村长重新回教室,父亲起身。秋月就笑了,说:大志,当老师多好啊。父亲说:我膈应粉笔沫子。秋月说:那也比我们水泥厂干净,干一天活回家,连肚脐眼里都是水泥呢。大志被秋月的话逗得“扑哧”一声,憋不住笑了。笑得秋月满脸通红,秋月说:我是说男的懒,肚脐眼里全是水泥。解释完觉得更不妥,男的肚脐眼里有水泥你怎么知道?秋月就红着脸跑了出去。父亲望着秋月跑出去的身影,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馨。父亲想:要不先凑合干着吧。
那边的教室里又传来了村长的声音。
村长骂:吃一百把豆子不嫌豆腥气啊,咋又呛呛成蛋了?上课了。有孩子问:新老师呢?村长说:新老师给你们备课呢,今天还由我给你们讲。孩子们肃静下来,听村长讲课。村长冷不丁被孩子们静静地一瞅毛了:都直勾勾瞅我干啥?我不会讲课,猜个闷吧。孩子们欢呼,等村长说谜语。村长说:也不是啥好闷,是个题,老难了。说有头黄牛在草地上头朝北吃草,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在地上打了个滚。你们说,牛尾巴最后朝着哪?孩子们马上猜了起来,都到关键地方卡住了壳。牛打完滚后,牛尾巴朝的方向难住了孩子们。村长得意地站在讲台上审视孩子们,一一否定了孩子们的答案,村长想,靠这个闷差不多就能糊弄一节课呢。
村长憋了半天孩子们,在孩子们的强烈要求下,终于要说出谜底了。村长说:猜不出来吧?这闷老难猜了,可我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猜出来了。我妈为这事还给我煮了鸡蛋,要不咋说,得学会动脑筋呢,不能跟胡闹似的,调皮捣乱顶几个,要正经的就瘪茄子了。村长说着用眼睛找胡闹,胡闹的桌子后面只坐着两个孩子。村长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胡闹的桌子上,村长喊:胡闹呢?胡闹跑哪去了?胡闹在桌子底下不知道正鼓捣啥,听见村长叫,就露出脑瓜问:村长,下课了?村长说:下啥课啊?我这刚上课。你咋老道逛窑子不务正业啊你,再不好好听讲,我告诉你妈大面瓜去。胡闹钻出身子:村长起外号,我告诉我妈。村长不屑一顾:有能耐你就告去,我跟你妈有闹头,当面都敢叫。你知道啥啊?你懂得几个问题啊?胡闹说:我啥都知道,你就不能给我妈起外号。村长来了劲:胡闹,你还啥都知道,那你给我答答,牛尾巴到底朝哪?胡闹斩钉截铁地说:牛尾巴朝地下,转到南斯拉夫去也朝地下。
村长愣住了,胡闹那么大点的孩子也知道南斯拉夫,有点纳闷:你准是听过,我再给你猜个闷。村长不等胡闹反驳,又出了一个闷:你说,纸里头包火是啥?你要是猜出来,我就真服你。胡闹低着头琢磨一会儿,说:是灯笼。村长彻底服了:行啊,黑不出溜地挺有才啊。胡闹,刚才你咋不早说啊?胡闹说:我趁你们猜闷的时候,把小长虫塞秀锁书包里去了。村长说:下回注意点听讲,别老琢磨着淘气。村长等会儿觉得胡闹的话不对,忙着又问:胡闹,你说把啥塞秀锁书包里去了?胡闹说:是小长虫。秀锁低头摸书包,“妈呀”一声就把一条小蛇甩到了讲台上。村长天生怕蛇,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跑出了教室。
父亲终于走进了教室。他低头就把小蛇抓在手里,安慰着怕蛇的孩子们:都别怕,蛇是人类的好朋友,一点都不可怕。看看,它多可爱啊。孩子们肃静了下来,看着这个一直没有多说话,也没有走进教室的新老师。父亲那天帮孩子们抓住了一条小蛇,他带领着孩子们,把小蛇放回学校后面的山坡上。他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他在孩子们中间,忽然有了一种亲切感。
秋月一直在远处注视着父亲,父亲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形象,让秋月感到是那样的亲切,秋月的眼睛里汪着一汪清水,要一直流进父亲的内心深处。
三.
父亲第二天就给孩子们上了第一节课。
村长和秋月都潜伏在窗下来偷听,父亲那天换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父亲那年正是好美的年龄,他还用木梳沾了清水,把头发从中间分了一下。这样的打扮把孩子们都震住了,那个调皮的学生胡闹还由衷地赞叹一句:老师的头发赶上让牛犊子舔的了。
父亲走进教室,很严肃地说了一句:同学们好。三十几个孩子一起拖着长声喊:老——师——好!在外边坐着的村长,听见孩子们的喊声,摸出了腰里的烟袋,装上一袋旱烟骂:哎,多少日子,孩子们见不着荤星了,扎不冷一叫,心都给叫酥酥了。
父亲简单地向孩子们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回身,瞄了一眼戳在墙上的长黑板。粉笔一扬,刷拉一声就在黑板上划出了一条竖线来。父亲的这一手,马上倾倒了孩子们。因为父亲没有用隔尺,只是那么随意地一划,就划出了一条非常标准非常直的粉笔线来。那条粉笔线把黑板一分为二,分得均匀标准。孩子们赞叹起来,爷爷做他们的老师时,划线总划不直。爷爷划完,总要问孩子们:直不直?孩子们就拖着长声一起回答:不——直。爷爷就下了讲台,站远处看,真的不直。自嘲地骂一句:歪到肋条上去了。爷爷重新划,在原来划上的粉笔线上接了无数条小尾巴,曲里拐弯地挺有意思。后来,爷爷就改用一只木头长尺子划线,线是直了,可尺子总放不正。爷爷那时候总好划一些不正的直线来。爷爷的拙劣表现,给了父亲充分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和空间。就凭这么划一下,父亲的人气指数开始直线上升。
父亲没有用隔尺,没有丝毫地犹豫,就把一条活生生的直线奉献在全班面前。父亲潇洒地转身,身后的黑板已经被一分为二了。父亲沉静地说,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做算术题,上面的那趟是一年级的,下面这趟是二年级的。父亲又开始尽情地表现自己了,父亲冲左边那半块黑板走去,坚定地用粉笔横向把黑板又切开了一条直线。父亲的表现已经近乎完美了,孩子没有想到父亲不但划竖线拿手,划横线也一样很棒。父亲的这道横线划过后,左边黑板就变成了两块上下相等的空间。父亲打开书本,开始在黑板上抄题。
胡闹在这个时候又发言了,胡闹是急性子。胡闹问:老师,我做啥?胡闹是三年级的学生,全班就他一个是三年级的学生。父亲听出了胡闹的声音,继续往黑板上抄题,回了胡闹一句:你老实地眯着。父亲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尤其是每个字的结尾,父亲总喜欢重重地顿一下。父亲顿笔的劲道大了一点,戳在墙上的黑板就向着父亲倒过来。父亲摁了几次,黑板还是不老实。父亲就喊:胡闹,你上前边来扶着黑板。胡闹美滋滋地上了讲台,仰着脖子扶黑板。父亲写完左边的黑板,要孩子们做。又去右边的黑板上划横线,上边写的是四年级的生字,下边写的是五年级的生字。
胡闹一直扶着黑板,终于忍不住了,问:我的呢?父亲说:你的啥?胡闹偏着头躲避着父亲弄出的粉笔沫子:咋没有我的题啊?父亲说:谁让你是三年级的了。胡闹不干了:三年级咋的了,三年级的就是后妈养活的,一年级二年级,四年级五年级的就是亲妈养活的?父亲把剩下的粉笔头按在最后一个生字上,往下一抿,最后一笔完成了。父亲说:谁说你是后妈养活的了?胡闹抹鼻子,梗脖子:不是后妈养活的你不给我出题?父亲笑了:三年级就你一个学生,我还没备课呢。没备课我讲啥,我要是乱讲,你又该说你是后妈养活的了。我还得找村长呢,你一个学生我没办法伺候,要不你跳级,要不你就蹲级。
胡闹瞅了一会儿父亲,冒出一句:哼,你记仇找我茬,我去找村长去。村长早就在外边忍无可忍了,忘了是在偷听了,趴窗子骂一句:找我也没用,马老师说得就算了。村长突然冒出一嗓子,把教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父亲推门说:你在外边啊?啥时候来的?村长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给这个属毛驴的父亲撑腰:胡闹,我跟你说,这黑板以后就承包给你了,村里都研究过了,认为你扶着黑板最合适。我给中央写封信,把这事就定下来了。嘴别老嚓咕小豆腐,有意见你就提,有屁你就放响点,定下的事,你就是告到南斯拉夫去也没用。
胡闹后来就一直给父亲扶着黑板。父亲从爷爷接手的这群孩子里,后来只有胡闹一个人考上了乡里的中学。那年的考试很严格,监考老师是外校的,胡闹还是三年级的学生,可老师发试卷的时候竟然把考中学的试卷错发给了胡闹。胡闹答完题也不知道试卷错了。这事后来引起了轰动。乡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上竟然有胡闹的名字,而且还考了全乡的第一名。这个胡闹简直就是个天才一样。消息传来,大家都不相信,调出胡闹的试卷一看,千真万确是胡闹干的事情。
胡闹那几天吓得大气不敢出,看父亲和村长嘀嘀咕咕,看乡里来老师问这问那,胡闹以为自己又闯了祸。父亲和村长经过研究,决定将错就错,让胡闹从三年级直接升到乡里的中学去。因为,再次经过对胡闹各门功课的检测,结果是振奋人心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没有能难得住他的题和生字。这都是父亲要胡闹在前边扶着黑板的缘故,胡闹已经站着把小学阶段的课程全部琢磨透了。
把胡闹送进中学的过程遇到了困难,胡闹以为学校要开除他,死犟着不去。村长连唬带吓,胡闹答应了,胡闹他妈大面瓜又不干了。大面瓜怕胡闹年龄小跑不动,还有胡闹上中学用的本子就多了,大面瓜不愿意掏钱给买。父亲给胡闹买了本子,还拿出一条干净的羊肚子手巾来,让秋月给胡闹缝了一只新书包。胡闹美够戗,屁股蛋上甩着羊肚子手巾书包就去乡里的学校报到去了。
父亲送走了第一个学生,不是毕业生,是连跳了好几级的捣蛋鬼。父亲从此总结出了一条培养人才的真理:狠点管理出人才。所以父亲在后来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一直使用着体罚。父亲教过的男学生,几乎都挨过父亲的揍。
关于胡闹后来的事情,在这里有必要再交代几句。胡闹上中学的第二年冬天,父亲在河边上发现了他并没有去上学。父亲夹着书本从河里的石头上路过,看见胡闹和几个孩子在冰上砸窟窿逮鱼玩。父亲就喊了一声:胡闹。胡闹也看见了父亲,转身就跑。父亲沿着河岸一直追出三里多地。胡闹累完蛋了,趴在冰上喘粗气。父亲也累得不轻,蹲在岸上骂:你给我滚上来。胡闹上岸,父亲先给胡闹屁股蛋来了两脚,胡闹趔趄着不敢躲闪。父亲那几年打胡闹相当顺手,拧着胡闹的后脖子筋问他为啥不上学。胡闹野性,扛打的能力强。胡闹说都怪你,我妈说攻我念完小学就拉倒,你非要提前让我毕业。我妈不让念了,我去了几天,是我妈让我应付你和村长的眼睛的。
父亲很震惊,拧胡闹脖子的手就松开了。父亲说:你妈大面瓜咋那么不是人呢。我找她去。父亲找大面瓜的结果是,父亲垫上了胡闹的学费书费。父亲拎着胡闹的脖领子说:胡闹,你得好好念书,长大了好还我的钱。胡闹说:那你再借我点钱,我得买双棉鞋,冬天冻脚。父亲低头看见胡闹的脚上还穿着单鞋,父亲就帮胡闹脱了鞋。胡闹的脚冻了,父亲狠心回宿舍就把铺的那领羊毛毡子拿了出来。父亲去隔壁秋月家借剪子,把胡闹的鞋底按在毡子上,贴着鞋边,喀嚓喀嚓就从完整的毡子上剪下了一副鞋垫来。
胡闹后来鞋垫坏了就来找父亲要,他妈大面瓜也来要过一次。大面瓜坚持自己剪,剪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就发现不对,大面瓜拿着她自己的鞋做着样子。父亲就翻了脸,把大面瓜赶了出去。父亲说:我供胡闹鞋垫,是因为胡闹是我的学生,你算个****蛋?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父亲已经扎根在乡村当老师了,父亲的嘴里挂着郎当零碎,也像乡亲们一样会说脏话和骂人的话了。
那领羊毛毡子,是爷爷留给父亲唯一的物品。除了自己的学生,父亲舍不得给任何人用。
四.
父亲终于甘愿扎根在乡下教书,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爷爷交给父亲的学生当中,有一个叫秀锁的女孩子。就在胡闹创造了奇迹,从三年级直接上了中学后不久,父亲的另一个看好的学生秀锁却辍学了。
父亲雄心勃勃,认为他的教育方法取得了初步成效。那种教育方法就是到前边一边扶着黑板,一边听老师讲课。父亲用这种特殊的方法培育好了胡闹后,也曾想培育过秀锁。秀锁的学习也不错,她上四年级,脑瓜子聪明得很。父亲让秀锁扶着黑板,没过几天,秀锁就不去扶了。父亲很纳闷,问秀锁为什么。秀锁的眼泪落了下来,秀锁说她爸爸不让她接着上学了。父亲就给秀锁打气,过两天由父亲去找秀锁的爸爸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