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住的那个村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马耳朵沟。顾名思义,沟的形状和走向都像马耳朵。其实,在辽西丘陵山地里,像这样的“马耳朵”多的是。辽西人喜欢依山而居,傍水为邻。凡是有人家住的地方,就一定有山有水。山都是矮山,河水也不是丰满的那种,干巴拉瞎地瘦。深的地方齐腰,浅的地方能露出白花花的河底石头。因为河是季节河,有时候来有时候走,都没有个固定的名字。这条河横在马耳朵沟的沟口,从远处看,像一条白晃晃的飘带,弯弯曲曲地有了动感。飘带能把远近的村落聚拢到一起来,是因为河边上有孩子们上学的学校。
村里人从这条河的浅处,铺上一排大块石头,人们在上面来回地走,就形成了一座简易的桥梁。父亲就是爷爷背着从“桥”上走到河对岸的小学校上学去的。然后,又从这座“桥”上,爷爷把父亲送进了县城的学校去读书。爷爷是小学校惟一的老师,教一年级到五年级所有的学生。父亲的性格很倔强,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父亲属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父亲十六岁那年,开始有了他自己的思想。父亲有了他自己思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越来越不听爷爷的话了。爷爷要父亲念完县城的学校就回马耳朵沟教书,父亲不干。父亲的理想比天高,父亲不想挣民办教师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爷爷的脾气很不好,对学校的学生态度和蔼可亲,对待父亲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爷爷拎着烧火棍子在后面撵,想用棍棒让父亲回心转意。父亲在前边一路狂奔,其间,两人吓惊了全村的鸡鸭,踩倒了两排谷子高粱,也引来了河两岸的乡亲来看热闹。爷爷到底没有追上年轻的父亲,父亲“扑通”一声跳进了河水里,什么蝶泳、仰泳、狗刨什么的胡乱扑腾一气,父亲爬上河对岸,钻进青纱帐就没了踪影。
爷爷一屁股坐在河边上,骂父亲,骂着儿大不由爹的话。爷爷后来去学校找过父亲,父亲那时候已经不上课了,他正和他的同学们,不,是父亲的革命战友们,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爷爷更火了,学生不上课,革个屁命?父亲的战友们马上揪住了爷爷的小辫子,要收拾爷爷的口出不逊。最后还是父亲讲情,才把爷爷放回来了。爷爷临走时哭了,爷爷说:蛋头子大点的孩子,还要革的哪门子命。革完了命,马溜回去教书。爷爷那时候得了绝症,爷爷一直没跟父亲说起自己的病。爷爷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而小学校里还没有合适的老师接他的班。
爷爷一直到死也没看见这个抓紧时间革命的儿子。爷爷倒在了讲台上,人是不行了,可眼睛就是不闭,嘴里还有口气,呼哒呼哒不咽下去。村长知道爷爷的心愿。扯着嗓子喊:是不是想见大志?想让大志当老师?爷爷就清晰地点点头。村长蹦地下骂:大志,你个兔崽子龟孙子,就是跑到南斯拉夫去,我今天也得把你抠回来。村长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看过南斯拉夫的电影,一直以为南斯拉夫在南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村长寻找父亲的过程很不顺利,学校不上课了,没有人。村长听说父亲和几个同学去北京看望毛主席去了,就骑上叮当响的自行车,沿铁路一路追了下去。按说,村长当时的做法简直愚蠢至极。因为一辆自行车再怎么快也不会追上火车。可村长是个自信的人,直到很多年以后,村长说起这事还这样自信地说:亏我的那辆好车了,要不上哪逮大志那小混蛋去。村长一直把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说成是他的车好。村长当时也是有过思想动摇的,因为铁轨趴在地上,老长老长了,骑自行车追了半天就是看不着头。正当村长沮丧的时刻,奇迹出现了。前边真的出现了一辆火车,像条黑糊糊的长虫趴在那。
村长追到跟前,才发现这是辆运煤的车。村长的心凉了一下,随即又热了一下。村长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马大志就在车上。村长挨节车厢喊:马大志,快下来。喊了几嗓子,煤车上真的探出一个人脑袋。脏兮兮的样子很滑稽,她瞅了瞅外面,低头说:马大志,有人叫你呢。村长听出来了,那个黑脑袋还是个女的。村长很振奋,继续大了声音喊:马大志,快下来。
村长的声音一大,父亲马大志就藏不住了。他也把脏兮兮的脑袋挂在了火车的车厢帮上。父亲很奇怪,村长是咋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地的。为了扒这辆运煤车,父亲和他的战友是经过缜密计划的,想不到火车半道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停下来了,想不到藏得那么隐秘还是被村长发现了。父亲懒洋洋地冲村长说:找我干啥?村长支上自行车,叉着腰骂:还干啥?你爹要咽气了,你还不回去给他扛幡去。父亲抹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句很不负责的话:你就给扛了得了呗,我还得去见毛主席呢。村长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健康着呢,可你爹要不行了。再说,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还没有我大呢,那幡我扛着了吗?村长上车上不去,就要到火车头前边找司机说理去。父亲为了革命大业是很能顾全大局的。一旦村长找到司机,那车上的吴彤彤和李海生也得一起跟着下来。父亲看了看自己的两个战友,真是默默无语两眼泪啊。一是革命尚未成功,自己却要被村长带回去给老爹送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二是,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和吴彤彤恋爱了,两个人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培养起了崇高的爱情,并且已经偷偷亲过一回嘴了。而那个李海生也一直在吴彤彤的屁股后面打溜须,这让父亲心里绝对放心不下。
可以想象父亲当时的思想斗争是多么激烈,内心是多么的矛盾,所以他下车的速度明显慢了。村长对父亲的动作缓慢很不满意,他要骑上自行车报告火车司机去。因为村长已经从父亲他们几个嘀咕的话语里面听出了端倪,村长识破了父亲他们的诡计,想拖延时间,火车一开就把村长甩下了。村长的嗓门高,几声大喊就彻底粉碎了父亲他们的幻想。父亲求饶说:村长,我求你了,别喊了,我下去还不行吗?父亲下了火车,没有马上跟村长走。而是蹲在路边上,掏出纸来认真地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写了一张请假条。请假条的全文如下:
请假条
敬爱的毛主席:
本来打算亲自到北京去看望您,并向您汇报思想,可家里有点事情要处里(理),特向您请假三天。
此致
敬礼
学生:马大志
那时候正是傍晚,一抹夕阳把蹲在路边写请假条的父亲镀上了金色的光环。车上的吴彤彤和李海生都神情庄重地看着父亲。村长在火车开动的时候,用力地抱住了父亲。村长不愿意到手的果实,突然变卦逃跑了。父亲坚持把请假条递给了车上的吴彤彤。大声嘱咐着:一定要捎给毛主席。吴彤彤把父亲写给毛主席的请假条紧紧地贴在胸口,父亲写请假条的那一幕深深地感动了她,她满含着热泪对车下奔跑的父亲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父亲为了这件事情,一直对村长耿耿于怀。好多年以后,还在跟他的女儿马民办说:当年没去看望毛主席,都是村长捣乱,真是遗憾一生啊。父亲最尊敬的人就是毛主席,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年老的父亲唱《东方红》的时候,能把自己唱红了眼圈。而他的学生们却无动于衷,非常惊讶地看着父亲自我陶醉。那时候的孩子只知道“小虎队”,不知道“大救星”。父亲认为,爷爷要是跟毛主席比起来,地位就差了很多。爷爷会打人,不讲道理,还经常骂人,爷爷有脚气,爷爷睡觉打呼噜,人毛主席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毛病。所以,父亲在爷爷的葬礼上,觉得没有去看望毛主席,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于是就很伤心,眼泪就如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哭声也如霹雷一样响彻云霄。
父亲因为这一惊天动地的哭,孝顺的名声就哭响了。还有,邻居秋月的一颗少女心也一起被父亲哭动了。只有村长纳闷,这孩子想不到还有点良心。怕哭坏了父亲的身子,没办法给孩子们上课,村长就拼命拉父亲起来。想不到父亲休息的时候问了村长这样一句话:你说,毛主席能批准我的请假条吗?
村长多留了心眼是从父亲问请假条的时候开始的。村长知道了,轻易是留不下父亲的。于是,在河边设了“埋伏。”
三天后,父亲急匆匆地摸出村子去北京找毛主席报到,过河的时候中了村长的埋伏。那个时候是秋天,河水已经凉了起来,父亲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跳河逃跑。父亲怕弄湿了衣服,见毛主席不方便。村长在“桥”上已经蹲了多时,村长说:马大志,你爹给你起名大志,就是希望你胸怀大志,可你呢,眼光简直像耗子。其实村长是想说父亲鼠目寸光,可村长一着急忘记了成语原话是咋说的。就说了眼光像耗子的话。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父亲的理解,父亲虽然读书不少,可光顾着革命串联了,学到的词汇量也并不丰富。父亲和村长就这样在“桥”中间对峙着。
父亲说:我爹也埋上了,我还不该找毛主席汇报思想去啊?村长说:毛主席那你不用去了,我都给北京挂了电话了。人家说让你接你爹的班,教孩子念书得了。去北京的红卫兵太多了,毛主席太累见不过来了。父亲当然不相信,村长一定是在假传圣旨。父亲想走,可村长挡着路不让走,父亲就狠了心,扎河里去了。父亲想,为了革命,牺牲点又有什么呢?河水凉点又有什么呢?父亲重演了逃脱爷爷追踪的一幕,可是,父亲没有想到河边上还有三十几个孩子。
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爷爷的学生。他们早就得到了村长的通知,日夜把守在河边上,看着父亲。父亲走了,学校就要黄铺了。除了村长,除了爷爷,没有谁会关心这所小学的存在了。父亲水漉漉地愣在了河滩上,父亲的腿拔不起脚来了。父亲不是冻的,父亲看到了三十几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了河边。父亲就一屁股跌坐在河滩上跑不动了。
父亲就这样到了学校。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父亲根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干就是漫长的四十年。父亲更没想到的是,他会深深的爱上老师这个职业,就像他一直深爱着毛主席一样。
父亲去学校的那天,河水在唱着欢快的歌。父亲把几粒石子甩进了河里,河水多了伴奏的音符,潺潺地流淌,把父亲的身影揽在怀抱里……
二.
学校的名字很好听,叫“向阳红”小学。房子只有两间,一大间教室,一小间宿舍,中间是用土坯隔开的。宿舍是后间出来的,原来是整个的大筒屋。奶奶没了以后,爷爷不愿意跑道,就从河对岸的村子搬了出来,一直在这间简易宿舍里住着。
宿舍没有其他的东西,一铺火炕,一只水缸,吃水要到隔壁的秋月家去打。一只水桶,平时在教室里搁着,只有宿舍里缺水的时候才拿过来用。学校没有院墙,操场显着老大老大的,孩子们下课可以满世界地瞎蹿。旗杆有一根,是爷爷栽的。这根旗杆很特殊,是棵碗口粗十几米高的钻天杨做的。爷爷把树砍了来,就栽在了操场上,升国旗用。想不到第二年,旗杆发芽长叶了。这样,爷爷就多了一份活,给旗杆浇水,每年都要让班里最淘的孩子胡闹爬上去,把窜出来的枝条砍下来。这根旗杆生命力还挺旺盛,胡闹上学三年了,砍了三年,树上的枝条还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父亲来到学校,并没有马上上课。村长急得不行,好话说了三箩筐。父亲就是躺在爷爷的行李卷上不动地方。村长急了,说:我就不信了,没有你这只臭鸡蛋,我还打不成槽子糕了我。给你钱你都不挣,那好,我去当老师。
村长出去就招呼在操场上疯跑的孩子:都进屋上课去了。孩子们欢呼着往教室里挤,只有胡闹爬在旗杆顶上不下来。村长骂:胡闹,你耳朵里塞鸡毛了,我叫你没听见啊?胡闹在旗杆顶上不动,嘴上还直对付:没有老师上啥课啊?村长急了:谁说没有老师了?那马老师不在屋里歇着呢吗?歇够了就上课了。胡闹嘻嘻笑:他是马大志,不是老师,他爹才是老师。村长说:你别臭美,赶紧着下来,从现在开始马大志就是你们老师了。胡闹撸了下鼻子:大志还管我叫小爷爷呢?咋给我上课?
父亲一直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胡闹的话刚说完,父亲就腾地起身,推开门骂:攀大辈没好事,看我不揍扁了你个小兔崽子。胡闹吓了一跳,做个鬼脸说:萝卜小,我不长在背(辈)上了吗?不信,你去问你爹去,我真是你小爷爷。年轻气盛的父亲冲出来就晃荡旗杆,想把胡闹晃荡下来。胡闹不怕,在上面叫父亲的号。进教室的孩子都趴在教室门口看热闹,几个胆大的孩子还大声喊着加油,不知道是给父亲加油还是给胡闹加油。
村长忙劝阻父亲:大志,我先跟你交代交代,完事了你慢慢教训这小子。这死崽子随他爹,他爹上学的那会你爹就没少熟他的皮子。你说,这玩意他也随根。胡闹在旗杆上见父亲上不去,更加放肆了。他喊着:想教训小爷爷,门都没有。父亲气急了,从地上抓起块土坷垃就扔了上去。胡闹没有防备,被土坷拉打在脸上,手一松就出溜了下来。胡闹摔在了地上,大哭起来。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隔壁看热闹的秋月跑了过来,抱住胡闹说:大志,咋整的?这么老高掉下来,要是摔个腿断胳膊折的可咋整啊?他妈大面瓜还能轻饶了你啊?胡闹听了秋月的话,嚎得更来劲了。父亲心里不好意思,没有想到一土坷垃就把胡闹揍下来了,父亲嘴上挺硬气。父亲说:谁让他嘴欠了,大面瓜来了我也不怕。
胡闹在地上撒泼:好啊,看我不告诉我妈,你们管我妈叫大面瓜。村长过来看了看胡闹没啥事,就往下压事。村长说:你妈不叫大面瓜叫大肿瓜啊?赶紧着起来溜达溜达腿,溜达晚了,大腿筋给你墩短了叫你说不上媳妇打光棍。胡闹在操场上转圈溜达腿,一边溜达一边嘟囔着骂:我要是打光棍,就找你马大志算帐。
看胡闹真的没啥事,三个大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秋月说:大志,你回来当老师了?大志没言语,转身回了宿舍,门“咣当”在身后响了一声。秋月吐了下舌头,村长说:随他爹那个犟种,不愿意干。村长冲又涌出来的孩子们喊:都进屋学习去,一不看着就满山放羊了,赶明都得成睁眼瞎。胡闹坐在旗杆下的石头上抹眼泪疙瘩,村长撵完了别的孩子,招呼胡闹:胡闹,进屋吧。胡闹说:我腿墩疼了,歇会儿。村长骂:别放屁挪桌子遮羞找借口了你,腿墩了一下又没墩着你嘴,不耽误上课,你要不上课,老在外边呆着吧。胡闹赶紧一蹦高起来,钻教室里去了。
秋月进了父亲的宿舍,父亲一骨碌身子给了秋月一个后背。秋月坐在炕边上,还没等说话,那边屋里的孩子嘻哩哗啦的声音传过来。秋月就不吱声了,俩人一起听隔壁的村长咋给孩子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