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影子又请假了,她分内的活儿就由妈妈来替她完成。这一切,或许是天意吧,妈妈过后想,如果那天影子正常来上班,她绝不会一个人加班到那么晚,那么晚还留在博物馆里。又或者,留在博物馆的那个人应该是影子,那么,一切又该是如何发展呢?
有个金学评家曾经说过,决定你命运的不是你的性格,而是你邻居的性格——比如潘金莲和武大郎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由他们的邻居王婆推动的。当时妈妈看这篇论文时,也是深以为然。
这么说,决定命运的,不仅是邻居,也有同事了。
当然,过后思量皆可付之一笑,但在当时的情境下,妈妈却是被吓的够呛。
那天她在新馆那里干完活,发现沈斯年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影子之前嘱咐她,让她去沈斯年那里拿个卷宗,她就想正好也不用等明天了,就先敲了门,然后推门而入。
沈先生。她叫道:沈先生?
忽的,她发现沈斯年倒在地上抽搐,身子一动一动的,状极痛苦。
那样子让妈妈忽然想起了她的一个小学同学。
那孩子有癫痫,发作的时候就是这样全身抽搐,并且口吐白沫,很漂亮斯文的一个女孩,娇嫩的初绽花骨朵一般,只适合捧在手心里观赏的,那病却把她扭曲的一塌糊涂,场面丑陋而荒谬。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懂得了命运对人的揉搓,在命运这双巨手面前,人是渺小的,甚至只能被它揉搓的匍匐在地,时时化为齑粉。
妈妈不敢相信沈斯年在此时是发病了,他也是相同的病症吗?
我马上打电话去找救护车。
妈妈说完,正想拔腿就跑,突然觉得脚踝那里一紧,低头只见沈斯年拉住了他,然后,他似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般地说了一个字“别”,然后,指了指心口处。
他大概带着药。妈妈想,连忙跪下身来,在他胸口处摸索,竟然摸到一个小纸袋,打开,确实是药,她也顾不得什么,立即灌了下去。
沈斯年在十几分钟后恢复了常态。
妈妈想起了从前读过的美女与野兽的故事,王子被魔法诅咒,变成了野兽;还有一个美女与雕塑的故事,王子被诅咒,和心爱的美女分离,分离的形式是他每晚都变成了一座雕塑,与爱人永远无法在同一时空相见。
沈斯年大概也是一个被“诅咒”了的王子啊。她心想。
我的病并不是癫痫,但是类似,而且,我的病是原发性,遗传的,比普通的更难治,发作时也更痛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过了,不知道为什么……
妈妈听着沈斯年说着这些,平静从容,似乎不是在形容一种可怕的病,而是在形容他的一个故人,仿佛是在说:我这个老朋友啊,已经好久没有来看我了,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又来了,很意外啊……
这种淡淡叙述里的哀恸,使人动容。这令妈妈突然对面前这个男人,油然生发了一种叫作“怜惜”的东西。
她想她大概天生就能理解那些异于常人的人。
比如沈斯年是异于常人的,他知道他无法和常人一样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但是,自怜自艾有用吗?呼天抢地有用吗?就像,妈妈在小时候常常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要在人面前哭,因为,能哭给谁看呢?
她怜惜他。正如,她怜惜那个幼年时受了委屈,或者看不到希望时,打开水龙头嚎啕大哭的自己——不能让别人听见自己哭啊,只能让流水听见,让流水替她掩饰。流水是最好的朋友,它记录了你的哭泣,然后,它默默地把它带到了远方。让那些不快乐,散落在天涯。
我愿意做你的流水。她在心里对沈斯年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