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挠了挠她的头发,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揽过来靠在我的身体上面。“你的家,我们上楼吧。”然而,覃虹依然一动不动。“怎么了?”我亲吻着她的额头,鼻尖,说道,“我一直在寻找你……”
覃虹猛然推了我一把,挣脱开我的怀抱,“啪”地将我给她的那把钥匙扔在了前台搁板上面,“不,不,”她连连摇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是个陷阱,是个洞窟,是……”,她说不下去了,蒙脸抽泣不已。
我惊呆了。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呢?难道她对我一点爱意都没有了么?口气这样冷漠,而且充满了仇恨,我惊愕地望着她抖动的肩膀,试图再度将覃虹揽进怀抱,用我的爱来感化她,但是,还未等我触及到她的衣服,她就往后一缩,躲过了我僵硬的双手。
我沮丧又难过,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镇定了一下,然后长叹口气,尽量温存地说道,“那就别上去了吧。我请你去吃顿饭总可以吧?”
覃虹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擦干了泪水,点了点头。
吃饭的时候,覃虹渐渐活跃起来,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吧,话也比较多了,表情也丰富了,她问我公司最近的经营情况,以及我近来的生活情况,也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对我讲述了许多她在美容店看见和听说的一些人与事。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回家,回君山,我也要开一家自己的店子。”“资金能解决么?我可以帮你,”我说。“不用了,已经有着落了,”她说,“前不久阿修去君山考察过了,他认为这个计划可行……”。“阿修?”我心中一抖,尽管上次在发屋隐约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当时没完心里去。现在覃虹主动提了出来,其寓意不言自明。“你们……哦,你们一起干?”我双手比划着,结巴道。覃虹点了点头,“他人不错,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妹妹看待的。哦,忘了告诉你,阿修的妹妹失踪了。”随后她给我讲述了她是怎样到“无限空间”的,以及阿修的生活。
事已至此,我只得强忍住心中的感伤,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桌子上的菜没有怎么吃,我们一直在谈话,喝酒。覃虹喝了不少。当我叫服务员过来买单时,覃虹起身拿起酒瓶,趁我没注意,一仰头将剩余的红酒咕哝咕哝地全喝了,然后走到我身后,轻轻拍打了几下我的后脑勺,说道,“走,带我回家。”
我以为她是要我送她回“无限空间”,但是等我开车到美容店门口准备停车时,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去你家!”
我家?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心想,她醉了吧?
“恩,”覃虹很肯定地点头道,“你老婆不是出去了吗?”
“可是……”,我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感觉她今天很不正常。
“你不是很想和我做爱吗?今晚你老婆不在,我们正好可以狂欢。”
“可是……”
“可是什么呀?走吧!”
我心怀忐忑地带着覃虹回到家里,打开门,“花生”已经在鞋柜边摇尾讨好了。见到她,覃虹蹲了下去,伸手抚摩着“花生”的额头,笑道,你真可爱,乖呀,你可比你爸爸讨人喜欢。我也蹲下身,说道,胡说八道,难道你不喜欢我?
覃虹没有再说什么,她打量着客厅,一间房一间房地察看着,最后走进了主卧室,仰身躺在了那张大床上。
我虽风流,但还从来不曾将任何女人带回过这个家,更不会在家里留宿别的女人。宽大的双人床头悬挂着我和杨芬的合影照,在照片里杨芬满脸洋溢着甜蜜自足的笑容,我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木讷。我时常觉得一个人的婚姻今后是否美满,只要看看他们的结婚合影照就大致清楚了,譬如我和杨芬,当初她那甜蜜的笑容并不能代表未来生活的幸福,就像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渴望的糖果,可一旦糖果全部融化,甜蜜感也会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还有可能是牙痛。幸福才是婚姻生活的终极追求,而甜蜜仅仅是开始。杨芬有一个好的开始,却没有能够最终走进幸福的大门。而我呢,从照片看,我的表情喜忧参半,但无论是喜气还是忧愁,都被人为地按奈住了,脸皮紧绷着,好象生怕暴露出了对未来的厌倦。我不止一次对杨芬说取下这张照片,但是杨芬不同意,她说如果我要取下它,就必须再去照相馆补照一张更好的。这显然是在让我难堪,因为她知道我很讨厌照相,更讨厌这种听凭摄影师摆布的照相方式。
此刻,覃虹整个身体都趴在这张舒适的大床上,依然穿着高跟鞋的两条修长的腿朝上弯曲着,上下踢踏着空气。突然,她使劲将两只鞋甩了出去,一只险些砸到了墙角的电视机。接着,只见她弹身而起,用臀部顶着床面,倒退到床沿边,慢慢将双腿叉开,朝我正面举起来,怔怔地盯着我的眼睛,最后将两只脚搁在了我肩膀上面:
“X我!”
她声音很小,却不啻于一声炸雷。
三
炸雷想过之后,公路两旁的积雪泛出了一层褐黄色,这该是最后的一抹晚霞吧。天就要黑了,哦不,其实天已经黑了,只是因为雪光返照,才使得周围的土地、树木还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来。我放慢车速,继续向前滑行了百来米,踩住刹车,放下车窗玻璃,一阵冷风扑了进来,我打了个激灵,昏沉的大脑随之清醒了许多。我把夹烟的手伸出窗外,外面冷飕飕的,与车内判若两重天地。我拿出折叠的图纸,打开,在上面寻找“君山”。从李市出来将近三个小时了,现在才走了不到一百公里啊。速度真够慢的。我想一定是回忆耗散了我的精力,使我现在感觉非常疲乏。怎么办?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即便我的车还能够继续跑下去,可我的心似乎已经搁浅了,一丝丝悲凉仿佛愁云闷雾迅速弥漫开来。我合上图纸,眯眼审视落在身后的辙印,那是两排弯曲的车辙,好象驾车人故意在迂回,以期混淆他的来历。你清楚自己的来历吗?你究竟出于怎样的动机不顾旅途的劳顿一路跋山涉水至此的呢?你能否确定等候在前面的是什么吗?哦,你不知晓这一切,你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姑且将这种丧失了理智的冲动称为“激情”吧)裹挟着,从秋天一路滑进隆冬的,也许你还会顺其自然地往下滑,反正这么多年你一直是靠惯性朝前方滑行的,你手里把握着方向盘,但是方向并不在你手里……那么,你是谁?
我突然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蓦地睁开眼睛,感觉有人在耳边提问。我神经质地回头检查了一遍后座,还是不放心,于是钻出车门,绕着满是泥泞的车身走了一圈,最后蹲下来检查了一下车盘下面,这才重新回到驾驶座,重新启动车。走吧,管它是滑行还是惯性,我现在最迫切的愿望是找到一家温暖的客栈,喝杯开水,吃碗热饭,当然,若是睡觉前能洗个热水澡就再好不过了。
真是老天垂怜,将尽午夜时分我终于来到了一座有路灯的小镇,因为没有见到路牌,我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镇子,镇上有多少人家,哪家旅店环境稍好,我都不清楚,此时的我如同一只不顾死活的飞蛾,哪怕只有一线光亮也要拼命往上扑。镇里只有一条笔直的马路,路面也不平整,车灯扫过去,只见几条狗在雪地上你追我逐,狗眼泛出金黄的光影。我按了几下喇叭,试图惊醒那些正在梦乡里沉睡的人们,但我发现沿街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也听不见电视机的声音。这真是一座奇怪的镇子,倘若没有那么几盏路灯的话,你会觉得这些房屋不过是一些堆积在路旁的木材或石头。就在我几乎就要绝望时,一扇窗户突然亮起了光,我急忙连按两声汽笛,将车停靠在那座亮灯的木楼前。灯还亮着,我锁好车门,三步两步跨过一道沟坎冲到那扇窗口,拍了拍,喊道:“老板!”
“谁呀?这么晚了,谁在叫门?”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嘀咕声。
“我,是路过的,老板,请开门……”,我低三下四地请求道。
还好,随着屋内灯光的移动,房门在“吱呀”声中露出一条缝隙,一个穿秋裤披棉袄的中年男子出现我的视野里,手里持着一根只剩下半截的蜡烛,大概是担心烛油滴在了手上,他将蜡烛歪斜着,烛油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地面上,男人有些心疼地看看蜡烛,又看看我,最后把整扇房门都拉开了,我一进去,他就将蜡烛竖正插在了桌案上的一只杯子里。“停电了,家里就这点蜡烛,不然得摸黑了,”男人嘟囔着,将棉袄穿上,上下打量着我,“你说你是过路的么?怎么?”
“是的,太晚了,我想在你这儿休息一晚,行不?”我环顾着暗淡的屋子,家具,以及堆满杂物的桌椅板凳,看样子,这个家缺少女人呢。
“行是行,只是,只是这样子,你看,自从我女人走后,家里就没人收拾,太乱了……”,男人弯腰清理出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要不,你先坐,我收一下。”
“算了,不必客气。镇上还有别的住宿的地方么?譬如,旅社……”
“没,没旅社。很少人来这儿,更不会住宿,所以没旅店。”
男人转身进屋,穿了条皱巴巴的毛绒裤子回到我面前,“那你去睡觉吧,我那床铺还是热乎的。”
“那你睡哪儿?”
男人指了指楼上,墙角那里有个木梯,“我睡上面,上面有床。”
“家里没别人了?”我问。
“有个儿子,我上去和他挤挤,反正天就快亮了,将就一晚吧。”男人看了眼蜡烛,说道,“去睡吧,等会蜡烛就没了。你先端着,照着我上楼梯。”
我端起杯子,目送着这个善良的男人一步步上楼,然后我来到男人的卧室,看见靠墙那边摆放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棉絮,我过去摸了摸,里面果然还是热乎的。我蹬掉皮鞋,吹灭烛光,钻进了棉絮下面。眼睛一闭上,就立刻进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不过才七点钟。从对面屋顶上射过来的雪光真是刺眼啊。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响动,想再躺一会儿,便侧过身去,不经意间看见墙壁上满是污秽的痰迹,还有一块块鼻涕什么的,恶心感油然而生。我一把撂开被子,一股油腻的腥臭味直扑鼻孔,昨晚我竟然能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熟睡,而且还睡得那么香甜沉稳,真是咄咄怪事!我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吐出来,趿拉着鞋子来到客厅,看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正挎着书包匆匆朝屋外走去,那个男子神情专注地望着儿子的背影,目光里流露出慈祥的父爱之情。
我愣在那里,“你儿子?”
“恩,我儿子,”男人自豪地回答。
“昨晚你说他妈妈走了?走哪儿去了?”
“走了几年了,跟一个收野山菌的外地生意人跑了。”
我不再说什么,拎起行李朝外面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掏出几张钞票塞给男人,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打开车门,离开了这座镇子。
走出很远之后,我还在想刚才男人看儿子时的那种满足的表情,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更无从亲身体验的情感,它让我在感到震惊的同时,又隐约悟到我之所以会锲而不舍地沿着这条不归路走下去的动力所在。是的,我似乎明白了自己想干吗,尽管结果不尽人意,可是目的却在不断向后推迟的过程中渐渐显露了出来。
于是,我猛踩了一下油门。君山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