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闻声连忙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胖子气恼地瞪了我和覃虹一眼,说道,我要换人,这个丫头心不在焉的,你看,差点把我头发烧焦了。阿修一边陪礼一边对我使眼色,让我一边去。我看了看覃虹就回到角落那把椅子上坐下。我从镜子里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并拿定主意,倘若那个胖子继续为难覃虹的话,我将不顾一切过去帮她。我看见阿修在覃虹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后从她手里接过梳子和吹风,覃虹就转身离开了。我对那个站在我背后正准备往我头发上挤洗发水的小青年说道,让她来吧。小青年就闪在了一边。覃虹过来了,好象还沉浸在刚才的不快里,我宽慰她道,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她点点头,伸手去搁板上拿洗发水。
“怎么今天想起来洗头了?”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子中的我,似乎并不急于给我洗头,只是把洗发水洒在了我脑门上,用手指慢慢抓挠着。洗发水很凉,我感觉头皮发紧。随后她加快了抓挠的节奏,我的脑袋迅速化成了一堆白沫。我闭上眼睛,恍然觉得自己在落发,变成了一个秃头男子。
“我知道,”覃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你家就在附近。你老婆现在也在里边做面膜。”
我睁开眼睛,发现覃虹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她知道?我狐疑着,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来,难道她是故意来这儿做事的么?目的何在呢?
“你老婆经常来这里。不过,你好象是第一次来吧。”覃虹嘀咕道。
“哦,是吧,”我支吾着起身随她上楼冲洗头发。
楼上空间很矮,沿着墙面摆放了一排装有淋蓬的面盆,每个面盆旁边有一把平放着的躺椅,顾客躺在上面,可以看见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纯平电视,里面正播放着流行的动感音乐。我躺了下去,覃虹的整个身影都倒影在了我的瞳孔里面。
覃虹打开龙头反复调试水温,然后让我闭上眼睛。温润的清水冲洗着我的头发,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此时覃虹的表情,但她的形象却被我关在脑海里面。一个接一个画面像幻灯似地闪烁而过,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每一声响声过后有片刻的黑暗,在短暂的黑暗中我想叫喊。不知什么时候,水声停止了。我脸上满是水珠。覃虹用一块干毛巾擦着我泪如泉涌的脸庞,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又不断线地滴落在了我的脸上……
二
上次离开我后覃虹想到过回君山,特别是在春节临近的那些天,她徜徉在繁华的街头,闻着飘散在空气里的节日气氛,禁不住归心似箭。她跑到汽车站,想买张从武汉到君山的车票,但售票窗前总是排着那么长的队伍,她夹杂在买票的人群中前进几步,又被人挤了出来。就这样,她连续三天排队买票,当她终于接近那扇售票窗时,握钱的手突然一阵颤抖,她抓起已经递进窗口的纸币转身跑出了人群。后来,她想了很久:我为什么突然不想回家了呢?覃虹说那天她是一路哭泣着回到出租房的,她趴在床上很伤心地失声痛哭了一场,然后洗净脸,化了淡妆,再次来到街上。这时候,她已经明白,家乡这扇大门在她身后訇然关闭了。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而且我也不想回去了,她深吸一口凉气,朝灯火阑珊的地方走去。
她不是没有想过来找我,她很怀恋我们共同建筑的那个温暖的小窝,那个爱巢,她在那里留下了无数的汗水、眼泪和血,她曾经在那里通宵达旦地做梦,可是,那里不是她的归宿。就像她明白了离开君山就再也回不去君山了一样,覃虹同样明白,离开了那座爱巢就再也回不去了。天上飘浮零星的雪花,这是这个冬天的第四场雪,一场比一场大。这个时节正是君山银妆素裹的季节,每年此时,覃虹都要帮妈妈的熏猪肉,做腊肠,还要炕些玉米胡椒粉,用大大小小的罐子精心储存起来,以便供农忙时节享用。弟弟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每月回家都要带些好吃的。父亲呢,半瘫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喝酒,不多备些给他下酒的东西怎么成呢……想到这里,泪水又顺着脸颊直往下淌。
覃虹在街道上越走越寒冷,于是掉转头来准备回宿舍去了。当她走到胭脂路口时,看见了一家灯光明亮甚至可以称得上灿烂的“水晶屋”,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家美容美发店,临街使用了钢化玻璃门窗,门槛旁霓虹灯闪烁,镶在玻璃窗橱转角的日光灯把周围的街道照耀得璨如白昼。覃虹走到这里,不禁驻足观赏了一会儿,然后溜达进了屋子里面。
屋子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美容美发师在闲聊,见有人进去,便一齐掉转脸来端详她,问她想干吗。覃虹不知所措,随口说道,洗头呗。他们都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红头发的男孩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裙扬了扬,示意她坐下。覃虹老老实实地坐进椅子里,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颊腾起一片红晕。男孩轻柔地将围裙系在她脖子上,然后伸出左右两根中指拨弄了一下她的脑袋,将覃虹歪斜的头扶正,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小姐,你其实可以将头发软成我这样的颜色,一定很漂亮!覃虹连忙摇头说,我只洗洗头发。唉,可惜了,你这么好的头发,如果染点色,肯定会更美的,因为你皮肤白啊,男孩又一次拨弄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假若你不满意,我不收你的钱。现在,覃虹有些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染发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正当她犹豫之际,从楼上走下来一位平头男子,看上去年龄不过三十,个头不高,但长得很结实,他看见这么多人围在一位顾客周围,就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红头发男孩说道,“老板你看看,我认为这个小姐的头发是可以染的……”那个被称为老板的男子端详了一下覃虹,说道,“尊重客人的意愿吧,人家不想染就别染。”他望着镜子里的那双略显哀怨的眼睛,问道,“你说呢?”
覃虹再次摇摇头,“我洗头,只洗一下……”。
镜子让覃虹感到拘谨,每次抬头,她都能在镜子里面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睛,淡漠的恍惚的眼睛,在水银般晶莹剔透的灯光下游荡着。那个男人一直坐在楼梯转角下的柜台后面,面前放着一台电脑,身边有个胖女孩,看样子是个收银员,女孩偶尔对他说几句什么,男人好象并没有听的兴趣,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朝覃虹这边投来一瞥,又一瞥。当覃虹洗完发包着头巾从楼上下来,重新坐回到先前的位置时,看见那个男人已经拿起了吹风,正在调试风力的大小。覃虹眯上眼睛,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脸颊两旁朝头顶升腾起来,很快她就浑身热乎乎软绵绵的了。她隐约听见那个男人在耳边嘀咕道,“这鬼天气,真冷!”可是,她此时却寒意全无,只有一阵阵暖流经由大脑皮层蔓延到四肢。
男人名叫阿修,从事美容美发行业已经有十来年了,先在广州拜师学艺,学成后来到武汉开了家自己的店子。在闲聊中,他告诉覃虹,她特别像他那个失踪了三年的妹妹。覃虹吃惊地问道,怎么会失踪呢?阿修叹了口气,说道,妹妹是在我去广州的第二年走失的,她去找我,结果把自己弄丢了,当时她才十七岁。我们一直在找她,但毫无音信。覃虹听到这里,感觉寒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体内,心想,我这样算不算“失踪”呢?
头发吹干,阿修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覃虹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故事听完,于是主动要求阿修帮她设计一个发型。那就剪短一点,再染红吧,阿修来回拢着她柔顺光亮的长发,笑道,其实刚才他们说的有道理,你的肤色很白皙,染成褐红色可能很漂亮。
覃虹信任地点点头。“继续把你妹妹的事情讲完吧,”她恳求道。
阿修好象并不急于结束手上的工作,他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覃虹,时而用手掌托举起她的下巴,时而退后两步仔细端详她,最后终于再次拿起了剪刀,用手指夹紧一缕发丝,“咔嚓”一声剪了,接着是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密集而清脆。很快,覃虹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不再是刚进门来时的那个扎马尾辫的丫头了,她变成了一个发型时髦的女孩。覃虹好象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她有些愕然地盯着自己看,不自然地摸了摸颈项,好象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原来这么颀长。
在染发的间隙里,阿修告诉她,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是他妹妹回来了呢。真的,你们俩长得很像,他说,脸型、肤色都很像,不过,妹妹好象没有你高。覃虹说我身高一米****。她没你高,阿修说道,如果她现在回来,兴许长高了些吧。阿修问覃虹做什么工作,覃虹说没工作呢。阿修不相信,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找工作很容易呀,他笑道,除非你不想工作?覃虹说想,只是找不到适合我的。那你想干吗?阿修问。当歌星,覃虹笑了笑。哈,阿修也笑了起来,歌星不算工作,只能算是一种身份而已。不信,你听我们店子的那几位唱歌,都非常棒,不必歌星差,只是没有当歌星的运气罢了。
覃虹承认阿修说的很有道理,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呀,她想,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呢?想到这里,覃虹壮起胆子问道,你们店子里还招收学徒不?
你想学这个?阿修迟疑片刻,说道,如果你真愿意的话,就留下来吧,我可以教你的。
这样,覃虹就成了一名美容美发师。对于阿修来说,覃虹的出现意味着上帝对他失去了妹妹的额外补偿,而对于覃虹来讲,多学一门技艺便多了一种安身立命的手段。真是两全其美。覃虹安心地在这里呆了下来,直到有天傍晚偶尔发现我的车停在了店门口,她看见一个女人从车内出来,径直进了店子,阿修迎过来喊那女人“杨老师”。等女人做完面膜离开,覃虹悄悄问刚才哪个杨老师是什么人,阿修说是一个老顾客,就住在前面一个院子里,她丈夫是家广告公司的老总,两人没小孩,女的经常来这里做头发美容什么的。覃虹心里咯噔一下。
趁杨芬周末带学生去木兰湖春游晚上不回家的机会,我将覃虹从“无限空间”里叫了出来。开始她怎么都不愿意出来,我打了几遍电话,她才答应出来与我见个面。我把车停在岔道口,等覃虹走近后一把将她拽进车内,也不顾她的反应,就开车朝我们的“爱巢”疾驶而去。我还将那房子留着,虽曾几次动过处理掉它的念头,也带人去看过房了,终究没有舍得。“你准备带我去哪儿?”覃虹警觉地问道。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我不禁笑了起来,“还能去哪儿?回家!”“回家?”她狐疑地注视着我,“回你的家还是我的家?张望,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没理会她。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那座公寓楼下。我熄火,抽出车钥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革钥匙环,上面挂着两把钥匙,我取出一把交到覃虹的手心,“到家了,”我说道。
覃虹握着钥匙,在手心里面反复摩挲着,垂着脑袋,始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