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选择在君山县城东头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因为这里相对僻静一些,免得被旅游局的那几个曾经有过交道的人碰见。登记好房间后,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美滋滋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对君山的好几种小吃印象深刻,譬如油炸花椒叶、炕土豆,还有臭干子和刁子鱼火锅,等等。此刻,一想到这些风味十足的小吃,我便食欲大振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在烟雾袅绕的马路两旁游走,彼此大声打着招呼,这样的情景只能在这样的山区小县城看见,充满了人情味和世俗的烟火味道。几年过去了,君山还是那般模样。我沿着城中的那条主干道朝前走着,遇到卖烧烤的地摊就烤串土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左顾右盼。后来,我走到一个买卤菜的摊位前,要了一串油炸臭干子,粘着鲜红的辣椒酱吃了两块,问老板,你知道城里有家名字叫做“无限空间”的发廊么?老板是个年过五旬的男子,他打量了我一眼,嘿嘿笑道,你要找发廊啊,呵,发廊多的是,那地方的价格可不便宜哟。我问他在哪儿,他朝街角那头努努嘴,脸上始终挂着诡秘的笑意。我吃完干子,用纸巾擦净嘴唇,朝街角那头走去。
县城太小了,若是这样在街道上与覃虹狭路相逢,我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穿过马路来到左边的人行道上,好在那人指我看的街角很快就到了,到了那里,我才发现那个男人脸上为什么会挂着那样的笑容,原来他以为我所说的“发廊”是那种色情场所,以洗头为幌子进行******的地方。这一带的确有成片的发廊,门窗上贴了许多低俗的美女头像,还有的将玻璃门漆上了红色,里面灯光暗淡,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上嗑瓜子,抽烟,一边警惕地注视着门前过往的人流。我在好几家门前壁窗下稍作停留,就有小姐鱼贯而出过来招呼我进去坐。我挣脱开她们,急急忙忙地穿过这条狭窄的巷道,看见不远处有家装饰别致的建筑物,原来是座咖啡屋。我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喝了杯咖啡后,我想起来好久没有与朱鹃通过电话了,于是拨通了她的手机。第一次她没接,第二次她接了,却不说话,几秒钟后就挂断了。还有必要打第三次么?我望着显示屏,有些烦躁起来。朱鹃不接我的电话或不和我说话,说明她现在真感到与我无话可说了,肯定是这样。男女之间是不存在持久的友谊的,只有女欢女爱。其实这是常识了,只是我们有时候不愿它成为事实罢了。反正闲着无事,我决定再给马莉莉打了电话。她会不会也不接我的电话呢?我好奇地猜度着,拨通了她的手机,没想到,情形与刚才一模一样。我合上机盖,自个儿笑了。想起几个月前在收到那些匿名信后我对“女人”这个概念的输理,那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爱情的富翁,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我自个儿的幻觉而已,无论是朱鹃还是马莉莉,还是其他的女人,一旦分手,爱就荡然无存了。而我这次回去寻找她们,也只是为了尽快了结我们曾有过的瓜葛。因此,现在她们不接我的电话是对的。我怎么这样愚蠢呢?想到这里,我既略有伤感,同时又如释重负了。
服务员过来给我续水。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县城里面是不是有家美容美发店子,名叫‘无限空间’?”
“是呀,是有这么一家,就在文化宫旁边,”女孩礼貌地立在一边,好象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她说道,“那是我们全城最好的一家美发美容店。上星期我还去做过头发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年龄不过二十岁,和覃虹一样,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由于穿了制服戴了帽子,从而多少拘束了她的个性。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女孩绯红着脸庞回退到廊柱边,怯怯地问道,“先生还需要什么吗?”
“不,”我想了想,补充道,“再来杯咖啡吧,要不,来份薯条……”。
如果是在当年,我一定又会在心里为这样的女孩的前途而不平了,难道就因为她们生在这样的地方,就必须如此平淡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吗?但是,在经由了覃虹的教训之后,我不会再问这种无力回天的傻问题了。这就是命运。
尽管总有人将“命”和“运”分开来谈论,但到了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的出生终将贯穿你的生活。如同我,倘若我不是出生那样一个家庭,我的父母不是那么看重家族香火的延续,也许就不会有后来我与杨芬的结合;如同覃虹,虽然因为我的到来暂时让她一度脱离了命定的生活轨道,但现在她不是照样又回来了么?
“请慢用。”
女孩把木制托盘放在我面前,这次她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多余的话,转身离开了。
走出咖啡屋,我问了一下路人,朝文化宫方向走去。几分钟后,我就站在了这家灯火明亮的美容美发店正对面的马路上,望着“无限空间”几个红色的大字,我恍惚觉得过去的那一幕时光那一番景象又得以重现了。
“X我!”
这是覃虹那天晚上对我发出的命令。许多天、甚至后来好几年,只要我回到家里面对卧室的那张大床,看见躺在床上的杨芬时,耳边总会回荡着这个命令。起初,我还试图将杨芬看作是覃虹来对待,但每当我靠近杨芬时,就会浑身哆嗦不止,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杨芬也觉得奇怪,但她帮不了我。现在,我才明白,覃虹那天晚上为什么执意要到我家里来与我做爱,原来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她把自己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还嫌不够,还要把她的气味存放在这个她永远无法走进来的家里。
那天晚上,覃虹以前所未有的迷狂与我交合,每次高潮来临她都胡乱抓挠着床单,大声喊叫:“让我死吧,让我死……”。当然,她不会死,在一阵肉体的抽搐和痉挛过后,她反倒精神焕发起来。“再来,张望,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她咯咯地笑道。见我皱着眉头,她翻身坐到我的胯骨上,用手将我的头按在她胸口,说道,“你想得美,我才不会呢!”
是的,她不会,她怎么可能会这样做呢?她不值得为我这种人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一团糟。在覃虹离开武汉以后,我曾多次像今天这样矗立在“无限空间”对面的马路上,张望着橱窗里面忙碌的身影,我后来一直没有看见她,直到有一天我借故进去洗头,问一个小伙子覃虹哪儿去了,他回答道,回老家了吧。你们经理阿修呢,我问。听说,覃虹想回家开个店子,阿修过去帮她张罗着开张去了吧,小伙子说。又过了几个月,我突然发现“无限空间”的招牌被“非常台北”几个字取代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寒噤,正准备打车回宾馆,听见身后有个女人问道,“先生,你需要住店么?”
我没理会她,上车后我看了眼刚才站立的人行道背后,原来是一家旅社,门上写着“来日方长”几个大字。一个计划就这样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二
第二天我就把行李搬进了“来日方长”旅社。我登记了二楼靠近马路这边的一间客房,窗口正好面对“无限空间”的大门,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美容美发室内的情景,以及店中人的举动。显然,现在的这家店子基本上是从武汉那家店子克隆而来的,包括门面橱窗,以及店内的装潢摆设等等,都与武汉那家一模一样,而且店员们穿在身上的工作服也是一样的米黄色。正是腊月期间,店子生意兴隆,客人进进出出,直到晚上十点钟,里面的最后几盏日光灯才相继熄灭。我看见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在打扫完地板上的杂物后,取下围裙走到街面上扬了几下,然后进了屋。不久,从里面走出来另一个长发青年,将铁皮卷闸门“哗啦”拉下来,锁上。店子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一连守侯了三天,都不见覃虹和阿修的身影。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第四天,我决定跨过街道进店里看看。正要进店门时,小柳打来了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说快了,有事吗?小柳回答道,快过年了,今天公司的人都在问哪天放假,还有年底奖金用什么标准发呢。我说明天就通知大家休息吧,奖金嘛,按照去年的标准发放就是了,我赶回家过年。小柳笑道,张总这次在外面呆的时间真久啊,一定收获不小吧?恩,是啊,我支吾着,突然想到匿名信的事,就问最近都收到了些什么信?小柳回答道,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回来看吧。
我推开玻璃转门,在人影幢幢的廊道里寻找空闲的座位,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黄发小伙子身上,此刻他正面对着一扇玻璃镜前搁板,使劲地挤着一管洗发水,弯曲成碗状的右手心里有白色的液体直往下滴。我觉得这个面相很嫩的小伙子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放下那管洗发水,将右手盖在座椅上的那位顾客头发上,慢慢用力地搓揉起来。揉了一会儿,他抓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双手捧着,朝角落那边的水龙头走去。当他洗净手返回来时,终于抬起了他那双一直耷拉着眼皮。他看见了我,脸上掠过一丝惊诧,好象也认出了我,可是也与我一样拿不定主意。我笑了。他也笑了。我走过去,问道,“我们好象见过面的,是吧?”“是啊,我也觉得面熟。”“好象,哎,我想想,你以前是不是在武汉那家店子做?你是那个‘童工’……姓……”“是啊。我姓郝,这个姓比较偏。我也想起来了,你是杨老师的丈夫吧,我给你洗过头,你怎么到君山来了?”小郝兴奋起来,“出差么?”“算是吧,”我点点头,“生意很好嘛,你们老板呢?”“你认识我们老板呀?”“不是阿修、覃虹他们么?”“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的老板姓王,也是从武汉那边过来的。”“覃虹呢?她怎么没干了?”“几个月前他们将这家店子整体转卖给现在的王老板了,好象说是去开歌厅什么的。等我问问啊,”小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侧脸朝外面的那个女孩子问道,“小陈,你去过覃老板的歌厅吧?在什么具体位置呀?”小陈扭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找覃老板呀,去‘梦巴黎’找她,出门向左拐,笔直往前走遇到一个丁字路口,然后从那条巷子里面进去,大概再走不到两百米就是了,门口有棵很大很粗的白果树。”
我说了声谢谢,就退了出来。
虽说没有多远,我还是决定开车过去。我住的旅社并没有自己的停车场,我把车停在附近的一座收费停车场上了。坐在车里,我还在犹豫该不该这样直接去见覃虹,她终究还是离不开她热爱的唱歌啊,好好的一个美容店不要了,偏要去开什么歌舞厅,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让她那个歌星梦膨胀起来的。唉,我叹了口气,将车退了出来,沿着街道朝“梦巴黎”方向驶去。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白果树下的停车场抽了支烟,透过袅袅的烟雾,眼前这座富有异国情调的歌舞厅仿佛一张印在明信片上的卡通图,“梦巴黎”外墙用的是石质材料,门楣用原木装饰,不算高大,但显得很气派。可以想象,夜幕降临时那些悬挂在门前的霓虹灯一定会将这里装扮得分外妖娆。我对头顶上的这棵白果树产生非常浓厚的兴趣,我见过很多的银杏,但从来不曾见识过枝干这么粗大,估计它有好几百的历史了。我在车里呆望了一会儿,想到刚才忘记问小郝覃虹是否和阿修结了婚,是否有了孩子,就掉转车头返回到“无限空间”门前。我按了声喇叭,然后从车里出来,站在玻璃橱窗外面朝小郝打手势,他正好闲着,笑着出来问我有什么事。
“覃虹是不是和阿修结婚了?”我问道。小郝不抽烟,我自己点了一支。
“没听说啊。没有吧?”小郝回答。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故意这样问。
“什么孩子?”小郝瞅了眼店子里面的同事,神情略显慌乱,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刚才在歌舞厅里看见覃虹的儿子了?恩,应该不会呀,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一直寄养在她父母家里,从来没有带到店里来过……”
“是嘛。那你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么?”
小郝摇了摇头。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他进去,就对我摆了摆手进了店里。我回到车里面,看了一下时间,决定先去找个饭店吃东西,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几天一直没有吃顿正经饭,感觉肚子饥饿却又没有食欲。在“无限空间”里我照过镜子,看见自己蓦然间苍老了许多。一个人吃饭总是索然寡味的,我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回味着刚才从小郝那里探听来的信息。既然覃虹没有与阿修结婚,那么,那个孩子就极有可能是我的吧。但我仍然不明白,阿修既然跟随覃虹跑到了君山,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结婚呢?难道覃虹心里一直在等着我么?不可能吧,我吐了口烟圈,又一次嘲笑自己自作多情。
在我这次出来要找的三个女人中,覃虹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一来我已经排除了朱鹃和马莉莉的可能性,二来覃虹是她们三人中离我关系最近的一个,我们分手不过三年,倘若她真为我生了孩子,那么现在,那孩子应该有三岁了。还有,她之所以选择现在给我写信,其用意不难推测,那就是她在生活上遇到了困难,因为歌舞厅几个月前才开张,那是需要资金投入的……沿着这样一条思路往下推论,我越想越觉得覃虹就是那个写信人,越想越激动。剩下的问题就是该如何将这样的推论变成现实了。我倒不担心覃虹找我要钱,我最大的担心仍然在于她不肯承认有这件事。“做梦吧你,想得美!”还没见到其人,我似乎已经依稀看见了覃虹嘲弄的不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