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米·普利斯特列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等到连最后的一点缝隙都消失后,他才沉重地闭上自己的眼皮缓缓神。他感到自己的胸腔中的跳动并不安稳,仿佛有一枝木棍操纵着他的身体,动作也如同拼合成的,显得有些生硬。
他目光凝重地端详着四周,流光溢彩的、价值连城的中国瓷瓶,就好像是倨傲的人一样,底气十足地坐在高高的桌面上,怀里抱着几朵含苞待放的杜鹃。光滑的地板是一块块拼凑起来的,不时泛着白色的光。精细雕琢的刻纹与线条流畅、结构完美的铁质饰品看上去相得益彰。它们遍布沙发、墙壁、桌角,甚至门把,也包括每一个细小的角落。墙壁四周不再空空如也,到处都挂着浓墨重彩、洋溢着贵族气息的油画,勾勒出的线条也十分优美。长长的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干净的餐巾、黑白苏格兰格子的桌布,雕琢细致的银质餐具在明亮的烛火照耀下闪烁着锃锃的光。光华璀璨、闪闪发亮的水晶灯将所有的光芒都掩盖了。
这让耶利米顿时觉得有些晃眼。那是很浑浊的光,掺杂着华丽烛台上蜡烛火焰的昏暗。
这又让耶利米的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慌张,来势汹汹。因为这一切看上去都很像虚影,以迷惑自己为目的招摇地摆在那儿。耶利米·普利斯特列极度疲累地瘫坐在沙发上,头向后仰着。十分柔软的布料使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轻飘飘的,那感觉奇怪得就好像正从悬崖处向深渊落下。
耶利米习惯了坐在冰冷又坚硬的木椅子,握着老旧、满是裂痕有总漏墨水的劣质鹅毛笔,一个人面对灰暗的房间、堆满灰尘的窗帘、玻璃、墨水瓶,所有都如此破旧。他早已习惯整日坐在那张残缺的桌前,盯着玻璃窗碎裂痕迹掩饰下的一朵朵盛放的藤本月季。
耶利米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已经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服自己。
自从耶利米被伯纳黛特女王提拔为吸血鬼法院的首席执行长官后,那些来自各个吸血鬼们的贵重礼物便络绎不绝。耶利米·普利斯特列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儿,也知道他们并不是来恭喜他的,只是想要讨好他罢了。这座府邸是女王伯纳黛特在他就职后赏赐下来的,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劳伦西斯·巴尼斯的。一切布置皆是伯纳黛特女王的旨意。耶利米可以想象伯纳黛特居住的奈特梅尔城堡究竟是什么模样。即使如此,他还是心里十分惶恐——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他”要对付巴尼斯大人,他永远不会得到这一切。并且他也感到十分恐惧,恐惧自己曾经怀抱着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能够成为贤明的君主的手下这样美好的愿望,唯恐在这黑暗的时代中,自己的梦想与信念会被挫骨扬灰。他知道有那样的许多普通吸血鬼,无论生下来是多么纯洁,最后都会在权力的荼毒下变得贪婪、狠毒、不择手段。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耶利米立刻慌慌张张地跪在圣母玛利亚的神像前,闭着眼睛蠕动着嘴唇,小声、虔诚地反复默念着。“圣母啊,您虔诚的信徒耶利米·莫迪·普利斯特列,再次恳求您,请您保佑我、我的家人不受这权力的纷扰,请您保佑我、我的家人能够永远不再受饥寒交迫的折磨……”
耶利米跪着的地板上突然冒起一股冷气,就好像是一层层的泡沫,在那一刻聚集起来。那些原本明亮的烛火衬着水晶的光被从巨大的窗户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灭了,一切陷入了黑暗。耶利米立刻望向窗户,它呼呼作响,窗锁击打着墙壁,发出的声音惊悚极了。外面风雨交加,这是爱丁堡少有的天气。耶利米可以听见大海声势浩大的呐喊声,无止无休地回响在耳畔。
于是他的语速更加快了,“请您保佑……”
忽然耶利米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巨响,如同人类军队中延续已久的燧发枪的枪声。耶利米看见自己后面的光照出自己巨大得如同巨灵的影子,恰好投射在圣母玛利亚的雕像上。
耶利米·普利斯特列对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还在昨日。
“你在祈祷。”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耶利米·普利斯特列的耳边响起,交杂着窗锁敲击墙壁与大雨滂沱的响声,也在大声地嘶吼着。耶利米感受到来自门外的雨点开始打进屋子里,他的黑影同样落在耶利米的眼前,与中国瓷器的黑影交叠在一起,比这昏天暗地更加恐怖。
耶利米的声音颤抖着,从喉咙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是不是……”
那黑影变得越来越巨大,仿佛在向前挪行着。耶利米能够在嘈杂又安静的雨声中清楚地听见那低矮鞋跟落在光滑地板上的脚步声——耶利米还能听见鞋间雨水被踩踏的声音。
那黑影看起来像是拿起了桌子上放置着的中国瓷瓶。“中国明朝的瓷器,我知道它很贵重,是女王赐予你的就职礼物。吸血鬼法院的职位如何?”那黑影非常温柔地取出瓷瓶中的杜鹃花。耶利米顿时闻到一股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甚至比雨的气味还要浓烈。
耶利米回答他,“只是比以往更忙了些。你为什么来这儿?另外,你究竟是谁?”
“很好,你已经学会了如何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来面对事物。”那黑影毫不客气地把杜鹃花又插回瓷瓶中,“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对你更好。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我不是光来看望你的,耶利米大人。”
耶利米始终没有转过去,他瞻仰着圣母玛利亚的脸庞喃喃道,“我当然知道。你当初不管我的想法让我坐上了这个位置,总之你想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