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陵张了张嘴,“陛下……”
“够了!”帝喾右手掰断了手中的笔,倏地从案前立起低吼,“寡人不会准你归隐的!”
“陛下!”午陵拱手道,“请陛下……”
“午大人!”正奇再次忍不住出声,想将午陵拉下去,“陛下是器重您……您又何苦……”
“不,”午陵只是轻轻摇头,“你不明白……”
“午大人……”在四目交接的瞬间,正奇愣住了,从那犀利如鹰的眼眸里,他读出的,不是如赌气般的执着,而是,一种心已成灰的苍凉。
“难道,您是真的……”正奇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或许,所有人都误会了,这场请辞,并不是一种要挟,这战功累累的二朝元老……是真的想离开了。
望着正奇惊讶的脸,午陵只是微笑摇头,便又转身朝向帝喾,言辞恳切,“陛下……”
“午陵。”
忽然,帝喾张口打断了他的话,凝视他的两泓碧潭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你若是……真不愿继续留在朝中效力,寡人……倒有个安排。”
见帝喾忽然转变态度,众人均是大骇,他们均知晓帝喾冷酷无情的性子,因此比起方才,此时心悬得更高了。
不愿效力,这四个字,对于君主来说,无疑是一种变相的背叛。
而背叛的人……往往结局只有一个。
那便是……
“陛下……”午陵声音一哑,背叛君主的结局,他岂会不知。
可是,却还是咬紧了牙,哑声回道,“请明示。”
“简苛,”帝喾转身背对殿下的行为,仿佛是在验证众人那可怕的猜测,“从今天开始,你暂时接管兵部的事,直到寡人选出新的兵部守为止。”
简苛一惊,随即俯身接旨,“是,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而至于现任兵部守……午陵……”
说到这里,帝喾的声音竟有了停顿,仿佛是还存着一丝不忍与犹豫,于是,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果然,陛下是要下手制裁了么!
“老臣……在……”午陵低着头,因为心绪不稳,一向冷静老成的他,身形竟也出现了轻微的抖动。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只不过是……
“陛下!”锦灵顾不得羽侍的禁忌,与正奇双双喊出口,却在此时,听到帝喾犹如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兵部守……午陵……带领五千精兵……前往大漠关戍边!”
顿时,大殿上一片寂静,他们完全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均因这道旨意,陷入了喜与忧的挣扎中。
他们喜,因为大羲王朝最骁勇善战的武将,最受人敬重的二朝元老终于能够得以保存性命,而他们忧,因为大漠关,是大羲国疆域里最荒凉最干旱的地方,而前往大漠关戍边,是朝事里最苦难最折磨人的差事。
午陵虽说宝刀未老,可毕竟年事已高,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因为不忍心这“背叛者”死呢,还是只不过是想让其生不如死?
众人心中忐忑,可午陵本人,竟然扬起了唇线。
“谢陛下隆恩。”午陵嘴角扬起的笑意,已看不出是苦涩,还是欣慰,他只是拱手谢过,便抬起头来,说出无疑是火上浇油的话,“老臣,这便去收拾行装。”
说罢,便转过身,无视负博幸灾乐祸的冷笑,便在众人诧异抑或担忧的目光中,稳步朝着殿外走去。
在迈出殿的一刻,他听见一个冷若极冰的声音在戳着他的脊梁。
“从今以后……不要让寡人再见到你。”
很平,很平淡的声音,甚至没有感叹号,可是,话语里的决绝,他是听得出的。
“老臣……记住了。”他轻轻说着,也不去想说话人是否听得见他的回复,便将身形一转,消失在殿门之后。
他隐隐听见,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殿里,传出了无数器皿撞地破碎的巨响!
“陛下!”殿里,众臣骇得齐齐下跪,余光瞅着那一瞬之间便被推倒在地的龙案,端的是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退朝!”帝喾仰坐在龙椅上,将头倚在身后金色的屏风之上,左手的黑色手套遮住了那双赭玉般的眼,薄薄的唇不带一丝弧度,让人无法猜出那张绝美的面上带着的,究竟是愤怒……还是哀伤。
于是,众臣如同逃难般纷纷退去,他们不是傻子,谁敢在这时再插话,兴许便会成为下一个午陵!
“陛下……”见殿上人渐渐少了,锦灵本想上前来安慰几句,简苛却不知道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一伸手拉住了她……
“你想火上浇油吗?”简苛压低声音训道,便将她扯了出去,而同样无奈离去的,还有心中为午陵担忧不已的正奇。
一瞬间,原本人影幢幢的天机殿又变得空荡荡的,倚坐在龙椅上的男子,此时也依然静静倚坐着。
或许,这般寂寞的场景,才是真正与帝王的身份最相称的吧?
寡人,寡人,本来,便该是……孤寡一人。
五指微张,帝喾仰着脸,透过指间的细缝,望着雕着七彩蟠龙的天花板,薄唇抿开一缕苦涩。
果然……他还是不够绝情么。
什么时候,才能让那个软弱的白衣男子真正消失呢……
“痛……”千予一声低呼,手中的绣帕便跌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涂涂正在旁边练习走路,见到她这般吃痛的样子,急忙拄了拐杖过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将她紧握的手小心掰开,见那如玉般的指尖上,竟有一个血红的点在不断涌出粘稠的液体,涂涂不由得又急又恼又心疼,“很痛吧?”
“也没什么。”千予笑笑,随意拿了手帕便将那血擦去,“针线活果然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刺到了。”
“你啊你……”涂涂怒目相视,若不是双手还拄着拐杖,恐怕又是要叉腰做泼妇骂街了了了“真搞不懂你!不好好养伤,反倒找宫女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你真当自己是古代那些女人,女工要样样精通吗?”
“反正也闲得很,不是么?”见指尖的血又涌了出来,千予不动声色用帕子捂住,同时朝涂涂抿嘴一笑,“谁让你那么固执,让我在旁边看着你走路,也不许我去扶你。”
“那是当然了,”涂涂嘴一撅,“要老靠你扶才能走,老娘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自由活动啊!”
她显然还是在对那梦里的恶兆念念不忘,更怕会拖好友的后腿,千予知晓她心意,顿时心一酸,低下头,强作镇定地说道。
“涂涂,那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涂涂一惊,险些拐杖一滑跌倒在地。
急忙扶住旁边的桌子,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你……说什么?”
“我决定了,”千予抬起头来,朝她绽放笑容,“等你一好,我们就走。”
“你……”涂涂愣住了,“你真的……”
却随即将拐杖抱紧,挠挠脸颊道,“其实……离我能走还有段日子,你不用逼自己现在就决定。”
“不,已经决定了。”千予摇头道,“我最想嫁的人,是宪明。”
涂涂怔住了,“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千予面上平静如水。
“千予。”沉默后,某个声音,开始沙哑。
“恩?”而作为对比的,是千予轻松的语调。
“你……想出去走走吗?”
“什么?”听得这沙哑的一句,千予一怔,抬头望去,涂涂却已转身背对着她,举着右手,挥舞一边的拐杖,“听说,御花园里的梨花开得很好看呢……你去帮我摘一枝来好吗?”
涂涂……
千予心里默念着对方的名字,然后,柔柔一笑,“好。”
随后,起身出门,轻轻将门掩上,“我很快回来。”
千予……
此时,房里原本活跃的气氛冷了下来,涂涂低头望着手里的拐杖,轻声念着这两个字。
是的,她在害怕,怕噩梦成真,她想离开王宫,恨不得现在就走,可是,前提是,千予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最想嫁的人,是宪明。”
那么,最爱的人呢?
“对不起……”咬紧了嘴唇,她竟觉得心里水气氤氲,“我果然……干扰你了吧……”
果然,被看穿了吗?
此时的门外,有人在轻声叹息。
涂涂,你知道吗?
现在,已是四月,美丽的梨花,都要开得快败了呀。
不过……她苦笑着望着指尖的针孔,需要加强说谎技术的,可不止涂涂一个呢。
怎会忘了,感情这类事……说得越是轻松自然,便越是虚假可笑呢!
“娘娘?”
这时,恰好有几个宫女经过院门口,见她立在房外发呆,急忙出声问候,“娘娘可是要找奴婢们有事吗?”
“啊不……”她一呆,下意识答道,可沉思片刻,却又唤住那几名疑惑着欲离开的宫女。
“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望着眼前一片已开始凋谢的梨花,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诗。
见身旁树上,有一枝梨花还开得正盛,洁白剔透的花瓣,真如冰雕玉琢而成一般,想起涂涂的话,她便伸了手去,将这枝梨花采了下来。
不知不觉,竟还是跑来看梨花了呢,虽然,她知道涂涂并不需要那枝梨花。
或许,真正需要这梨花的,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说做了决定,实际心中依然一片迷茫的她。
“公主兴致真好。”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让她不禁一惊。
她差一点便听不出这熟悉的声音来自何人,如果不是她同时侧过身见到来人的脸的话了了那声音太过沧桑,夹带着浓浓的倦意,与她之前听到的洪亮如钟截然不同。
“午老……午大人。”她万万没想到午陵会来这里,惊讶地张大了嘴,险些叫出了让人生疑的字眼。
“可惜,若是要赏花,应该选择别的园子。”午陵望着不远处一树已完全凋谢的梨花,缓缓说道。
“没关系,”她望着满园残雪,笑着摇头,“看看开败的花,凋零的景,有时,反而能让沉迷的人思路清醒一些。”
“清醒一些么……”午陵低声重复着她的话,然后,侧脸望着她一笑,“公主的话,依然别有深意呢。”
“只是陋见罢了。”她樱唇微扬,望着这曾手把手教她武术的老者,笑得舒畅,“午大人今日怎有空来赏花?朝事已结束了么?”
“老夫不是来赏花的,”午陵却望着半败的梨花轻道,“老夫是来辞行的。”
“辞行?”千予一惊,“莫非……午大人又要出征?……可是又有战事了?”
“不,”午陵轻抚银须,“老夫,不过是前往大漠。”
“大漠?可是大漠关?”千予更是惊讶,“那不是大羲国最偏远的疆域么?午大人去那里做什么?”
午陵笑笑,却不回答,只是伸手折下身旁一枝花瓣已枯黄的梨花,递至千予身前,“老夫要告辞了,今生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请公主……多保重,莫要如这梨花般红颜薄命。”
说罢,便转身朝园外走去,而那背影,竟苍凉得犹如一株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老树。
“午大人!”千予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手里握着梨枝,只觉得心头沉重,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午陵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那苍老低沉的声音刚传过来,便被四月的凉风无情撕碎。
“公主,陛下……要屠城了呀。”
“啪”一声,是两枝梨花同时落地的声音,无论是洁白如玉的,抑或是枯黄萎缩的,枝上的花被瞬间撞碎,梨花瓣如纸屑般散落一地。
原来,在面对毁灭的时候,盛放与衰败,是没有区别的。
“影卫……”望着午陵远去的身影,千予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华儿……”
立在抚溟树下,乌衣男子用手指抚着墓碑上的字,口中,一遍遍地唤着这个名字。
“你放心……王兄很快,便能帮你报仇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子薄薄的唇微扬,笑意凄凉,“让你等了这么久,是王兄不好……”
风轻轻吹起,在碧绿的草地上拨动一路碧绿涟漪,也扬起他散落在耳鬓的青丝,犹如在回应他哀伤的话语。
“华儿……”
男子低垂眼帘,指腹停留在“雾华”二字上,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寂寞,“答应我……等我手刃仇人那天,你便回来……见我一面好么?”
眼前,竟已水气弥漫,“所以……别那么快转世啊……至少,要等我一起……”
“沙沙……”
忽然,身后传来青草了了的声音,这熟悉的脚步声,让他不禁立即回头,惊喜地脱口而出,“华儿!”
可是,当逆着光看清来人的轮廓时,欣喜的面色顿时便转成了阴沉。
“怎么是你?”他立刻将身子转了回去,藏起湿润的眼眶,声音里除了冰冷,更还夹着几分恼怒,“谁让你进来的!锦灵呢!”
“为什么要屠城?”千予前进一步,盯着他冷峻的背影,“了王已死,王都已破,了国已接近灭亡,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难道……他真的就那般嗜血成瘾?
“这不是你有资格过问的事。”他依然背对她,语气里的冰寒,来得一次比一次刺骨。
“我怎会没有资格?”千予一攥拳,他对了国入骨的恨,十年来的杀戮……她应该有资格负部分责任吧?
可是,现在的她,却不能说这些,唯有咬住牙低吼,“我……可是了国的公主!”
她感觉到,气氛忽地变凝重了,而后,帝喾竟冷笑着转过身来,犀利的眼神,犹如刀锋般在她的脸上割着,“是呢,寡人差点忘了……你不仅是羲国的姬,还是了国公主呢。”
这讽刺的口吻,刺在耳里,竟如千万道银针般扎在她的心上。
“不错……我身为了国公主,有必要维护自己的子民。”她挺起胸膛,用一种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好陌生的声音回敬他,“百姓是无辜的……请你……放过他们。”
“那么!”他忽地欺身过来,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猛地扯高,眼里,发着仿佛杀人般的寒光,“便叫你的王兄乖乖露面!否则,他将会看到自己的子民全数死在羲国大军的金戈之下!”
“你!”她感觉到腕骨犹如快被捏碎般的剧痛,却强忍着眼泪吼道,“难道……你屠城,只不过是想逼出疏祠吗?”
“不错!”他猛地加了力道,见她痛苦的样子,竟笑得有些癫狂,“你不是说,你跟你的王兄有心灵感应么?那么就快点告诉他,在寡人杀光所有了国人之前,自己主动现身!”
“你……疯了!”她怒声喝道,拼命想摆脱他的钳制。
“我是疯了!”他却将她扣得更紧,大笑着承认了了从雾华死去的那天开始,他便已经抛弃了所有仁慈与理性,唯一支持他活下来的,便只有复仇这两个字!
“你……”她惊呆了,才发现他深邃的碧潭里,盛的早已是一片浑浊之水,想起十年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温热的泪顿时从眼里夺眶而出,“你是杀人狂吗!你已经杀死了那么多人,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难道要杀光天下所有人才肯罢手吗!
“你知道什么!”帝喾面色一变,一个甩手,将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宛如失控般地怒吼,“他们都该死!出事的那天,一个个都朝父王跑去,竟没有一个人来保护华儿!在华儿遇刺倒下的时候,他们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千予怔住了,不是因为他几近疯狂的吼声,而是因为,他所说的,的确是……铁铮铮的事实。
那一日,除了被她推开的言卿,除了以身相护的伏尧,真的……便再没有一个人上来保护她。
羲王疼爱她,她知道,可是,王子们,公主们,雾华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个,尽数围在羲王的身边,她没有细看,余光却能清楚地触见他们望着她的……惊慌却冷漠的眼神。
即便,是被她亲手推上储君之位的长兄桓启,也不过是紧握宝剑守护在自己父王身边,对身处危机的她,对她这所谓能引导羲国命运的天命公主不屑一顾。
现在想想,的确,天命这个东西,本来便是可笑的。人本来便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为何却要被“天命”两个字束缚了手脚?那几位王子,恐怕均有自己的把握争得王位,却因为她一句无根据的话决定了胜负,多么讽刺!
果然,她这个天命公主,本来,便是不应该存在世上,本来……便是不应该来干扰人心的。所以,当她被千凝的剑刺中胸膛时,那些对天命之说又敬又怕的人,恐怕,还是很开心很释然的?
还好,醒悟这道理的人是她,不然,若是由柔弱的雾华来面对这事实,怕是会更痛苦吧?
“”见她跌坐在地上,面色难掩伤痛,帝喾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如从前般将她扶起,可是,手刚抬起,竟又变为甩袖一拂!
“你走!”他背过身去,努力维持话语里的冰冷,“今日你私闯禁地之事,寡人可以当没发生过。”
“不!我不走。”千予回过神来,却固执地从地上立了起来,帝喾将她的手腕捏出了青痕,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可是,她又怎有时间学一般女子哭蹄抱怨?
“那午大人呢?”她攥着双拳朝他喊着,“他对你忠心耿耿,你怎舍得让他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受苦!”
“是他自己要离开,怨不得寡人!”帝喾冷冷说道,“寡人没取他性命,已经很仁慈了。”
“你……便这般对自己的老师?”千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午陵一直对伏尧的资质青眼有加,无奈伏尧一直不喜欢上武术课,总是想各种法子逃课,是他心底莫大的遗憾。
她忆起武术课上,午陵提起伏尧时,眼底的失望与惋惜,不禁低头喃喃道,“午大人他……现在一定很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