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的,又岂止他一个。”帝喾低声说道,话语里,终是流露了压抑多时的沉痛。
“在位之年……绝不免职……”
他从不轻易许这般的誓言,正如他绝不许人免死金牌一般,怕对方因为有恃无恐,反由一张白纸被染成了黑炭。
可是,午陵是不同的。
在他平庸无为的时候,只有午陵看好他,在他疯癫三年时,是午陵在保护他,而当他一改前貌决心逐鹿天下时,是午陵第一个主动接纳他!
如果说,这天下臣子,只有一人能够依靠,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午陵。
因此,他才会毫不犹豫地许下金口,不是以利相诱,让这沙场英杰成为自己的后盾,而是因为,他真的相信午陵。
所以,他真的无法接受,一直信任的人,竟会要在这时候离开自己。
“你……”许是他的背影太过苍凉,让她感受到了他心里的剧痛,她质问的声音,也低哑了下来,“既然,你舍不得他,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反而将他发配边疆,让他余生都在对你的误会中度过?”
“若开口,便能留住么?”他低眉望着眼前的墓碑,声音哑涩了了若开口,便能劝逝去的人回来相见么?即便是帝王,做不到的事,也是那般多的。
“可是……”他瘦削的背影让她心中隐隐作痛,小手捂住胸口,她轻咬下唇,说出心底深藏的忧虑,“你这样……迟早会众叛亲离。”
“迟早么……”帝喾喃喃道,眼神迷茫,“是啊,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离开寡人?”
母后,然后,是华儿……现在,又是午陵……为什么最重要的人,却最焦急着离开?
“不……不是这样。”她忧心地解释,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那你呢?”他直起身,低低地问她,“你是不是……迟早也会离开寡人?”
“我……”她身形一僵,下意识地按住心口的钻戒,按理,她已经做出决定,那为何……在他面前却还是犹豫?
帝喾却一转身,右手便迅速扼住了她的喉咙,赭玉般的眼凝望着她,眼里的哀伤浓得如同雨夜里的乌云。
“果然……只要你不死,便会想着如何逃离寡人的,对不对?”他凄凉地说着,薄唇里吐出的字,一个比一个绝望,“那不如……”手指蓦地收紧,看她因为他的桎梏面露痛苦,“不如……寡人现在便杀了你,让你永远也无法逃开……”
“唔……”她努力想说点什么,喉咙窒息般的疼痛却让她连呼吸也难于登天,他的手,勒得好紧,好紧,就像要将她的颈子拧断一般。
他是真的要她的命。
当她努力挣扎,却依然掰不开他钢铁般坚硬的手时,一瞬间,她心里竟闪过这样的念头。
可是……难道这次,他们,又要用死别的形式……说再见吗?
在神智几近涣散的那刻,眼前一片朦胧的她,竟见到了他眼角滑落的晶莹。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颊,用拇指擦去他眼角温热的液体,动了动唇,便失去了意识……
帝喾一怔,五指松开,呆呆地看着眼前女子软软倒落在地。
冰凉的右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除了有凉凉的水渍,仿佛还残留着她手心的余温。
他低下头,望着此刻已一动不动的女子,望着她原本红润现在却成乌白的唇,还难以相信方才从这里说出的字眼。
她没有发出声音,可是,他却听得真真切切。
她最后说的几个字……怎会是……
“喾,不要哭……”
“两个人,只能留一个。”
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在重复说着这句话。那声音听来苍老,却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多听几句,便会彻夜被梦魇压迫一般。
她忍不住想捂住耳朵,拒绝这生锈般的声音继续摧残她的耳膜,可眼前却忽地出现一缕红光,让她不禁抬起头来,去看那光线到底来自何处。
她看到,红光里,映出了一个高大黑影的轮廓,似是一座高山,可是,轮廓却是诡异而不规则的,似乎组成这山的,并不是寻常的泥土。
那山后的红光逐渐强烈刺眼,让她不得不伸出手去挡住双眼,努力从指缝中分辨那山的细节。而这时,她忽地发现,山顶之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修长的人影。
那人影正背对着她缓缓站起,似是刚经过一场混战,身后的披风已裂成长长的碎条,在风中哀怨地飞舞,而他的手中,则紧紧握着一件物事,从那轮廓来看,竟似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
她很好奇那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脚却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绊住。
她低头看去,却禁不住惊呼出声,因为那软软的物事,竟是一具浑身血肉模糊的死尸!
她惊叫着退开几步,却又不慎被身后另一个软软的物事再次绊倒,而那……也是一具死尸!
但最恐怖的,却是她支撑着从地上爬起的时候了了借着远处的红光,她才看清,她竟已不知何时到了那座山上,而筑成这山的,正是这满眼皆是的血腥死尸!
“不!”她急忙朝山下跑去,想要摆脱这可怕的梦魇,却不想,竟迎面撞入了一个宽广的怀抱。
“是你?”见得来人熟悉的面容,她不由得一喜,可随即,却见到他身后飞扬的残破披风,与手中被鲜血染红的宝剑……
怎会是……
“你是自己来送死的吗?”
他笑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顿时感到脸上沾上了某种粘糊糊的液体,她想退开,却挪不动脚步,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微笑着将宝剑插入自己的胸口,看那鲜红的血如喷泉般涌出,与空气里的红光合二为一。
而他悦耳的声音,快乐得如同一个刚刚美梦成真的孩子。
“这样……便就是最后一个人了。”
“不!”她全身一颤,猛地从血色中清醒过来,伸手抚向胸口,方发现那里依然完好无损。
“千予!你醒了吗!”
一个焦急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她侧过脸,涂涂满眼是泪的模样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你差点吓死老娘了!”顾不得行动不便,涂涂哇地一声丢开拐杖扑向她,险些将她压得窒息。
“我……怎么了?”她赶紧将涂涂推开,支撑着从床上坐起,却只觉得颈子酸痛不已,伸手探去,触及那些青紫的淤痕,便顿时感到窒息般的痛。
她才猛地回忆起抚溟树下的一幕,心中竟一阵后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要对他说永别了。
“不如……现在便杀了你……”
帝喾哀伤的话语犹萦绕在耳中,他是认真的,那么,为何竟……放过了她?
“娘娘,”忽然,床边一抹橙红色的身影发出了声音,“您还好么?”
“锦灵!”见到这身影,千予急忙伸手扯住对方的手,“他呢?……他在哪!”
“陛下他……”锦灵低下头,声音哽塞,“陛下他说……不想见到你。”
“可是,我必须见他!”千予急声道,“我们还有话没说清楚!”
“娘娘……”锦灵声音一哑,“不如……还是算了吧。”
“不!我一定要见他的。”千予咬唇道,她不可以看他这般残暴下去,方才的噩梦那般真实,真实得犹如一个预兆!
“可是……”锦灵将脸拧向房门外,“娘娘……对不起,您已经被……禁足了,是……陛下亲自下的旨。”
“禁足?”千予一怔,竟有点难以置信,“即是……什么?”
“即是……”锦灵哀伤地望着她,“除了了了宫……您哪里也不能去,也即是……谁也见不了。”
“什么……”千予只觉得浑身冰凉,他放过她,代价便是……被囚禁?
“娘娘……”锦灵低下头,“陛下,已派了人在门口守卫,此外,还有影卫……所以,您还是……”
“若真的这般怕撞见我,倒不如直接将我扔回牢里!”千予冷笑一声,至少,她还可以见上溧水一面。
“娘娘!”锦灵急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她这大逆不道的话语被人听见。
随即,又连忙好心安慰,“陛下……也许只是在赌气,过几天……说不定过几天,便又会和从前一样待娘娘好了。”
千予苦笑,他那般掐住她颈子的力道,像是在赌气么?
“娘娘……”见千予沉默不语,锦灵也心中难过,尤其,是在见到对方白皙颈上清晰可见的指印时,心便愈发沉重了。
她从怀里掏出珍藏的化瘀良药,放在千予手里,那是帝喾亲自赏赐给她的奇药,是她只舍得携带却舍不得使用的宝物,可即便将这宝物送给了千予,也无法让自己心里的愧疚减得半分,“要是那时……奴婢拦着您不让您禁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见得她面上的愧色,千予却只是笑笑,“你拦不住我的,除非,当场拿刀杀了我。”
“奴婢怎敢!”锦灵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发白,可见到千予毫无责怪之意的笑颜,不安的心情,终是缓和了些。
“娘娘好生休养,奴婢……要回陛下身边去了。”锦灵起了身,款身朝千予行礼后,便匆匆朝房外走去了了她决定了,这次,哪怕会惹得帝喾龙颜大怒,也一定要让他回心转意!
“千予……现在,该怎么办?”
锦灵走后,涂涂低声问道,她没想到,这前段时间还形影不离的二人,现在竟会闹得这般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