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来找他要答案的。
他是……来说答案的。
来说,他心底早已认定的答案。
“羽侍大人,”他转过脸来,望着犹在思索他话里深意的锦灵,“了姬娘娘现在哪里……她也受了伤对么?”
“大师……已经听说了么?”锦灵有些惊讶,按理影卫们不会泄露才是,“了姬娘娘……现在应该在了了宫吧。”
果然么,回想帝喾那些奇怪的句子,言卿笑笑,他猜得……很准。
“那么,陛下有没有说,禁止旁人入内?”
“这……倒是没有。”锦灵迟疑了一下,还是否定了,其实,自从那日角落对话后,帝喾便再也没有提起任何与千予有关的事,即便她想询问细节,帝喾总会在听到“了”字时便截住了她后面的一切话题。
可是,她却知道,夜深人静时,他常一人坐在桌边,望着空荡荡的龙床失神……
“那便好。”言卿微微一笑,准备离开。
只是在与锦灵擦肩而过时,却又压低了声音,“羲国……怕是最近会有大事件,羽侍大人……还请多留心。”
锦灵一惊,见到言卿掩不住哀伤的眼,心一沉,“我会努力的。”
无论如何,她会留在他身边,等着……他从仇恨中解脱的那天。
“果然还是宫殿里好呢。”倚坐在被褥全新的床上,涂涂面上满是笑容,“不过,闻惯了医馆的草药味,这几天突然闻不到了,倒竟有些不习惯。”了了难不成,她还真是天生的奴婢命?
“若你喜欢那味道,便让宫女们从医馆求点草药来熏熏便是。”千予坐在桌边,用长长的木签搅动着面前的热茶,看那些茶叶在漩涡里悠闲地游来游去,竟有些走神。
“那多不吉利。”涂涂挥拳抗议道,“老娘好不容易身体好了点能下床了,可不想回去。”
可病人始终是病人,她不过不小心挥拳过猛,竟又觉得上身像散架了般。因此,见到千予倚坐在桌边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极不平衡,“喂,真不公平!老娘躺了都大半个月了,你明明也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几天就可以下地了?”
“人品问题吧。”千予继续玩弄茶叶,然后仿佛能预知般,头一歪,轻松避开涂涂扔来的枕头。
涂涂一击不中,气得哇哇大叫,“真是的!怎么受了次伤,身手也好了这么多!”
“谁让训练我的是只可以记入吉尼斯的大老虎呢?”
“你……”涂涂气得抓狂,忽地面上一惊,朝着门口惊呼,“啊……皇帝!”
千予心一跳,急忙转头看去,却只见眼前白影一现,砰地一声,一个大枕头砸得她鼻梁生痛。
“哈哈!这样都还砸不中,老娘就跟你姓!”涂涂放肆大笑,顾不得伤势未愈在床上得意地拍床板。
不料,还未得意几下,却猛地发现眼前已不见人影,急忙找去,竟见千予已走至门外。
“你去哪儿?”涂涂一下子慌了起来,难不成她真的生气了?
“去喝杯水,很快回来。”千予侧脸微微一笑,然后便合了房门。
这……便是红果果的谎言吧?
涂涂望着桌上发呆,那里,不是有壶刚沏不久的热茶么?
还是说,她真的比较喜欢……喝井水呢?
却不知,此时的千予,正倚在房外叹气。
看来,她是真的惹怒帝喾了,不仅那个三尺之约完全失效,他甚至根本不肯出现在她面前呢。
可是……
她忍不住伸出手,再次抚上自己的唇了了可是,那热情的吻,又代表着什么?
与以往的强迫型轻薄不同,这个柔软的吻,感觉上……并不像是要侵犯她呢。
“娘娘……”
忽然,她听见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这般唤她,抬起头来,却不禁一怔。
眼前,竟一个人也见不到,空无一云的碧空下,是同样空荡荡的小院。
不过,按理来说,这里也不该有旁人了了虽说锦灵体贴她,在这了了宫里安排了不少能干性子又和气的宫女,可她总觉得这么多陌生人在身边晃荡,连和涂涂说话也有所顾忌,便让宫女们都在她们休憩的小院外待着,待需要时才给进来。
那么,方才那温柔的声音,就是幻听咯?
看来这几日的她,真是不正常的很。
千予叹了口气,决定去花园里散散步,提提神,却不想刚迈开脚步,那个温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娘娘。”
这一次,她听得真切,分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了了即是说,不是幻听?
而且,这声音竟不耳生,竟似从前在哪听过。
她转头四处寻找,尤其关注草木以及柱子后,以为是谁在神秘地藏着,而这时,那温柔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娘娘,不用找了……卑职不便露面。”
声音很轻,还有些飘渺,竟难以辨清方位,千予心中一动,忆起浣衣司那夜,不禁出声惊呼,“影卫?”
那声音沉默了,似是也未料到这般快便被猜出身份,许久,才带着笑意说,“娘娘果然敏锐,正是卑职。”
“过奖,你找我有事么?”千予朝着天空微微一笑,既然她分不清方向,影卫又不方便露面,便索性装作自言自语好了。
“恩……”影卫犹豫了一会,这才低声说道,“只是……见娘娘心情不佳,卑职一时没忍住。”
“心情不佳?说我么?”千予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她现在的脸……真的很臭?
“对……”影卫道,“不仅是今天……从这次狩猎回来开始,娘娘便没有一次笑得开怀。”
“是么……”千予低下眉,不再说话。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很自然地用笑容告诉对方,她心情很好,可是,帝喾那个吻,仿佛带着魔力,印在她的唇上,竟将她说谎的能力也封印了……
是的,他对她避而不见,她心情……很不好。
“娘娘……”见千予沉默不语,影卫犹豫着,终是忍不住开口,“其实陛下他……”
也很不好过。
她想告诉千予,这几日帝喾彻夜难眠,精神恍惚,可惜,这些话却没有机会出口,因为当她刚说了前面几个字的时候,一声高呼便从院外传了过来了了“公主!”
影卫顿时一惊,她身为影卫,主动向监视者暴露行踪已属大忌,此刻见有旁人过来,便急忙收了声音,回复无声无息的影了。
其实,她最后说的几个字,千予也没有完全听清,甚至还没来不及回想,便又听到院外传来宫女阻拦的声音了了“娘娘休息了!现在不能进去!”
听到小院外的喧闹,千予心里奇怪,便移步朝院门走去,刚走至门口,便见一个灰色的身影正被一排绿色所阻拦。
见到那人的面容,千予不由得一惊,“言卿?你怎么来了?”
“公主!”见得千予,言卿面上顿时现出喜色,“你身体好些了么?”
“已经好很多了,”千予微微一笑,朝宫女们摆摆手,“不必担心,大师是来探病的。”
“这……”宫女们愣了愣,却也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便将路让了出来。
“公主没事……就好了。”言卿上下将千予打量了三四次,确定她真的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他似是有话要说,因此有意无意地朝四围的宫女们望了几眼。
千予心中了然,便笑着朝小院方向一指,“大师既然来了,要不要去我房里喝杯茶?”
此言一出,宫女们顿时大惊失色了了堂堂宠姬竟然……邀请男子入自己闺房?
言卿更是羞得满脸通红,“这……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千予面色坦然,“涂涂也在,还有影卫看着。”
言卿一愣,“这倒是。”
心里,却竟有些失落,原来,理智说着不可能,潜意识里,竟还是忍不住……有所期待吗?
“快走吧,”见他愣着不动,千予便扯着他衣袖将他拖进小院,“涂涂见到你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公主……不怕被人说闲话?”待到了院里,感受到背后投来的异样目光,言卿还是自觉地避开了点距离。
“反正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怕什么。”千予依然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朝着房间走去。
言卿脚步一顿,低头苦笑,“是啊……什么关系也没有。”
“本来便是,”千予说道,可走着却发现身后不对劲,一回头,见到言卿面上受伤的神色,便急忙补充道,“啊不,大师别误会……我说的,是……那种关系,大师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
所以,即是说,仅是……朋友关系么?
听得这补充的解释,言卿只觉得心更沉。
却拼命挤出笑容,“不,公主多心了。”
“恩……”千予一时语塞,便转过身去继续带路,“总之……大师不必替我担心,若她们真的多嘴散播了点闲话出去,倒是也合我心意。”
言卿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很想知道,当这些风言风语传入帝喾耳中时,那张阴晴不定的面上会出现怎样的神情呢?
她倒是盼着他气冲冲地赶来,这样便好问清他冷落她的原因,面对面来个了断。
可若是说出来,恐怕又会被人误会她很期盼被那冰块脸恩宠吧?
所以当言卿问的时候,她只是转过身朝他嫣然一笑,“秘密。”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来找我,可不是只有探病那么简单吧?”
她不知道,有些事物,自己见得多了,是觉得稀疏平常,可在某些人眼里,却兴许是能瞬间夺魂摄魄的“凶器”。
譬如,她这毫不带戒心的一笑。
暖风,有时也是能让湖水静止的。
譬如,心里的湖。
“大师?”见言卿望着她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有些疑惑,眼眸一转,想起他之前的交代,便换了口吻,“言卿?”
“啊……”言卿顿时回过神来,却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了了这样子,一定很有损他出家人的形象吧。
可是,她实在是无法可解的毒药,不过一个微笑,便轻松麻痹了他的佛心,让他将十年的修为抛诸脑后。
他生怕被千予瞧见自己这般失态的样子,便急忙低下头去,同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东西来,“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给公主的。”
他手握着那小东西朝前伸去,可是,头却还是埋得很低,他竟还在害怕……除了怕被千予见到他通红的脸,他也还没有勇气面对对方的反应。
“这是……”千予接过来,低头一看,竟见得是一个用红色细绳包扎的黄色锦囊,这简洁却庄重神圣的样式,并不陌生,“是护身符吗?”
“对,”言卿头抬起了一些,却依然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是在下出生时父母去向高人求来的,托了它的福,在下到现在连一次大病也没得过,十年战乱里,周围人死伤不少,在下竟也安然无事。”
是迷信吧?
千予思忖道,其实,虽说有了言卿以及涉这般活生生的例子,可她潜意识里还是不大肯信这些鬼神之说,而至于护身符,对于信者与不信者来说,还是留在信者身旁给的精神安慰更大吧?
“好意……我心领了,可既然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言卿你还是自己留着比较好呢。”千予微笑道,将锦囊推还给他。
不料,却见言卿猛地抬起头来,白净无暇的面上,竟多了几分严肃之色,“公主若是不要,言卿只有扔掉了。”
他说得很认真,并且也是这般做的,千予还没放开锦囊,他便抢过那锦囊朝一旁的水井扔去!
“不要!”千予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捉去了了这般宝贵的东西,怎能赌气扔掉!
好在她身手够敏捷,终是抢救下了那护身符,正想转身责备言卿几句,却忽地发现,这一向温文的男子面上,竟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若不能保护公主,这护身符便没用了。”
言卿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不寻常的光,他的眼神,坚毅如铁,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种错觉,他似乎是将他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这护身符上。
所以,当她望向那锦囊时,竟仿佛能感觉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然后,她将锦囊一攥,然后,将它贴在心口,“谢谢……”
“公主客气了……”这时,言卿面上才露出了笑容。
那个锦囊,载着他的,小秘密呢。
而这,或许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言卿!”
他欣慰地转身朝前继续行走,却忽地听见千予在叫他。
他的心顿时狠狠跳了一下,竟生出一种心虚的感觉。随即,他侧身一笑,笑得从容,“公主,不走么?”
“没了护身符……”千予望着他,眉心里带着一丝犹豫,“你真的不要紧么?”了了她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于是,言卿笑得愈发坦然,“公主难道觉得,言卿是那般短命的人?”
千予一愣,“当然不。”了了也是,不过,是寄托希冀的护身符而已,失去了,总不至于丢了一条命。
言卿笑笑,却伸手一指不远处某个房间,“涂涂姑娘的房间是这里么?”
“是……”千予点头,随即一惊,“可是,你怎么知道……”
言卿望着那房门,“因为听到有人在摔东西。”
“摔东西?”千予大惊,急忙朝房间奔去涂涂可不像是随便发脾气的人,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
“涂涂!”她紧张地冲到门边,将门使劲一推,却见到涂涂正坐在床上仰头喝茶,而地上,则有破碎的瓷片伴着澄黄的茶水铺开一地。
“发生了什么事?”千予望着那有古怪的碎片,不由得一愣,“刚才……有人来过吗?”
“啊不,”涂涂摆摆手道,“一个失误而已,别问了。”话音刚落,便见到千予身后的言卿,不由得惊喜道,“呀,好久不见的俊和尚。”
“是在下呢,”言卿走入房来,微笑道,“涂涂姑娘好些了么?在下带了些补品来。”
“哎呀,别补了,”涂涂急忙摆手,“这几天老吃补药,都快出鼻血了。你给我送药,还不如陪我说说话呢。”
说罢,便伸手一拍床边,也不顾忌什么男女有别,便招呼言卿过来,“快坐这,给我讲讲宫里的事。千予这几天都不爱说话,差点闷死老娘了!”
“公主不说话?”言卿一愣,侧脸望向千予,却见她正朝房间角落走去,那里,正放着一副扫帚与簸箕。
“啊!公主别碰,让言卿来便好!”他看出她是想要清理那茶杯的残渣,急忙想过去抢下这个活,不料刚要起身,便被涂涂拉住了衣袖。
“随她去吧……”涂涂低声说着,总是大大咧咧笑的娃娃脸上,竟现出难得的哀伤,“她若是不找些事来分散注意力……恐怕,会很难受吧。”
“涂涂姑娘……”言卿怔住了,可还没开口说后面的话,却见得小泼妇眼波一转,原本正正经经的脸,竟刹那间化作眼巴巴的样子。
“对了,宫里最近有什么八卦没?”
言卿心里感慨道,可他是出家人,怎会关心什么八卦,说来说去无非都绕着静灵寺转。
涂涂无奈,便转了念头,缠着他讲些出家前的事。
可其实,对过去的事,他也是不愿意提起的,可见涂涂实在寂寞,便随口说了些过去听旁人说起的羲王宫里的风流韵事了了比如老羲王最喜欢哪个妃子啦,哪个王子娶的是那家的千金啦……只不过,凡是涉及雾华和伏尧的事,他都一概回避不提。
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忍不住去瞧在旁边静静清扫残渣的千予,那瓷片又尖又利,稍有不慎便割伤手指,可她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他怎放心得下!
好在,一路下来,倒也没见她出现被割伤后疼痛的表情,而当她端着簸箕微笑一下表示要出去倒掉时,望着她纤弱的背影,他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将心提得更高去担心她会不会走路跌倒。
“可以了,”此时房里只剩二人,涂涂叹了口气,“谢谢你陪我说话。”
“不用客气,”言卿回过头来笑笑,“公主可能只是精神不大好,过几天兴许就没事了。”
如果,命里注定她会拆开那锦囊的话。
“精神不好的……可不止她一个呢。”
他听见,涂涂犹如叹惋的声音,转过头去,却见对方一双如黑珍珠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他不禁脸一红,以为被涂涂看破心事,“荼妗姑娘……在说谁?”
“哦?”涂涂笑了笑,将头抬了起来,“自然是……”说到这,却伸手一指自己,“自然是我呀。我精神不好,难道你看不出来?”
“这……”言卿尴尬一笑,“荼妗姑娘好生静养,过几日一定也能如公主一般下地走路的。”
“托你吉言。”涂涂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却不再说话了。
“公主怎地还不回来?”言卿转头望向门外,面上担忧难掩,“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和尚,”涂涂却忽地开口叫他,“回答我一个问题。”
言卿一愣,回过脸来,却见涂涂眼里流露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荼妗姑娘……”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呀,”见言卿愣在那里,涂涂竟笑得爽朗,“我就是想问问,怎么你总是叫千予公主,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叫她‘娘娘’?”
言卿呆了呆,涂涂的话,犹如一把重锤,狠狠地敲痛了他迷惘的心了了他自己,可没注意到这点呢……
沉默许久,他抬头望向屋顶的天窗,让那缕缕阳光落在自己的面上,“我完全没想过要叫她……‘娘娘’呢。”
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像承认她是别人的女人一样。
“哈……是吗,”涂涂笑了笑,“那么,你是觉得……了国公主不配与羲国的王在一起么?”
“怎么会,”言卿喃喃道,“公主她……是这世上最高贵最美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