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依然精简的回话,他便不由得开始打量这旁人,气质冷清,并没有宫里侍卫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味道,而身手看来也不错,莫不是……
他心中不由得更奇,帝喾没有派简苛来,没有派正奇来,而是派了影卫来?了了这般神秘的行为,难道说,今日的见面,将会涉及某些不寻常的话题?
他抱着疑问,继续走着,不久,才意识到这条路的真正去向。
这条路,只会通向一个角落,一个,被明令禁止踏入的角落。
那里,有一样奇妙得不像是产于人间的神物,在雾华遇刺的那天,那神物也跟随而死,随后,这本已是禁地的地方便被羲王下令用花木封锁了起来,而十年过去,花木均已长大,形成几道高大的围墙,以前旁人还能从外面瞧见那神物的尖端,现在若不进入禁地查看,便根本无从得知神物的现况。
“大师!”到了入口,一抹粉红色的身影正立在那里,见得他来,侧脸微微颔首,“大师请进,陛下在里面等你。”
他听得出,锦灵的声音里有一丝忧虑,而方才直到他来为止,她的目光都一直注视着禁地里面了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谢羽侍大人。”他朝锦灵点头一笑,便朝里面前行。
不想经过时,却忽地听见锦灵低哑的声音,“大师……拜托了。”
他不由得一惊,转过脸去,却已见锦灵退至一边,恭谨地将头低了下去这是君王在召见大臣时,旁边随从必须做的礼节,意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问。
看来,只有他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言卿轻叹一声,便也不再看锦灵,径直朝着里面行进。
不久,穿过层层花木,眼前出现一片空旷草地,而碧草中心,则立着一棵笔直的大树,漆黑的外壳,竟似被雷劈过一般,一点光泽也没有。
还是老样子么?
因为准驸马的身份,他得以在雾华忌日的时候,得以进入禁地扫墓,而此时半年不见,当再次目睹那浑身炭黑死气沉沉的仙树时,还是忍不住心中怅然。
不知道,千予是否已听说了这事呢?他知道,当她还是雾华的时候,便是很喜欢这树的。
“你来了。”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轻轻碰撞他的耳膜。
而他此时才发现,原来抚溟树下,雾华墓前,还半蹲着一个乌色的身影,仿佛在祭拜亡灵。
那身影是那般安静,如同与那墓融为了一体,是以他只顾着看那死气沉沉的树,竟没发觉树下有人。
“草臣拜见陛下!”他急忙俯身行礼,却再次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了了“不必了。”
而当他再次起身时,发现帝喾也已起了身,那浑身散发着王者之气的颀长身影立在墓前,仰头望着枯死的抚溟树沉默不语。
“陛下召草臣来……可是有事?”他忽地发现空气里弥漫着的气息唤作哀凉,忍不住开口打破这沉寂。
“你看,抚溟发了新芽呢。”
帝喾望着枯树,这般说道。
言卿一抬头,果真见到那漆黑的树枝上,旁生出一根细细的白色嫩枝,不由得心头一惊,“这是……”
“枯木可逢春……人死,可以复生么?”
言卿喉头一哽,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低下头,轻声道,“陛下……请节哀。”
“寡人没有哀呢,寡人只是在想……若华儿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帝喾轻道,仿佛回忆起什么愉快的事般,声音里竟夹了笑意,“她最喜欢的,便是这树了,所以当寡人知道这树死的时候,还因为苦恼拿什么来赔她好几天睡不着觉。”
言卿怔了怔,眼神黯然,“陛下……真的很疼爱公主呢。”或者,该说是,爱吧……
“言卿,”帝喾忽地叫了这个名字,他没有将身子转过来,只是望着那新芽,“你知道,十年前,为什么寡人会选你做驸马么?”
言卿楞住了,“草臣不知。”
“你记得么?”帝喾笑道,“十年前,在华儿第一次以公主身份面对群臣时,寡人和她撞在了一起。”
他笑得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因为看书忘记了时间,慌慌张张赶来,却被那个冷傲的绝色少女撞倒在地上。
“记得。”言卿脸一红,想起了那时那个糟糕透顶的自己,从雾华第一步入殿便仿佛着了魔般盯着对方看,还很失败地被对方发现了。
“华儿生得极美,又是父王的心头肉,无论嫁给谁,那个人都会很宠她的。”
“可是,华儿是很特别的女孩子,对寡人来说,她的内心,远比她的外表及地位更珍贵……寡人不希望她的驸马,只对她的地位与美貌有兴趣。”帝喾转过身来,赭玉般的眸凝视着眼前的男子,“所以,寡人选择了你。”
“陛下……”言卿愣在那里,“陛下……对草臣如此……有信心?”
“也只有你吧,”帝喾笑笑,“当时,大多数候选者都在殿上,可只有你呢……”停顿之后,声音里多了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只有你,不顾那么多人在场,目光一直追着华儿,即便她离开了大殿,你的目光也一直停在她消失的地方……跟呆子一样。”
“陛下……”言卿的脸刷地红了,他以为自己是暗中仰慕,可原来他的一举一动,竟都早已被人看在眼里了?
“寡人不信一见钟情,可是又想,在那么多人里,最有可能爱上华儿的……便是你吧。”
“草臣……”
“告诉寡人,”帝喾双眸一瞬,目光竟变得犀利无比,“寡人并没有看错,你是真的爱上华儿了,对不对?”
言卿一愣,“草臣……”
“不然,你也不会为她痴守十年,对不对?”
“草臣……”言卿的额上沁出汗来了了其实,他想说……他分不清。
的确,从前,他的确以为自己爱雾华,可直到她被他的侥幸与执着害死,他才猛地悔悟,他不是爱她,而是迷恋她的美好,并因此饱受十年煎熬。
可是,自从千予出现,当他知道,那个如冰雪般清丽美好的女子未死,他的心,又活了过来,并为此纠结不已了了如果他不爱她,为何还担忧着她的安危,舍不得放她去另一人身边?可如果是真心爱她,为何又自私地隐瞒真相,忍心看她蒙受冤屈经受磨难?
“你只需回答,爱,或者,不爱。”帝喾的声音冷冽了起来。
“草臣……”
“爱不爱?”帝喾的声音里失去了耐性,他看起来很急躁,仿佛是在迫切等待一个确定的回答,而那回答,只允许是他心目中的那个。
一滴冷汗沿着言卿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张了张嘴,终是说了句,“爱。”
“很好,”帝喾的薄唇抿开了笑容,他伸右手大力拍了拍言卿的肩,“寡人就知道……没选错人。”
而后,他的声音低哑了下来,“其实……寡人曾嫉妒得……想杀死你。”
言卿的心跳停顿了一下,然后,苦笑着低头,不打算继续这话题。
而他这时才猛地发现,帝喾的左手从刚才开始,便没有动过,方才这拍肩的动作,竟似抽动了伤口,有点点暗红色出现在其左手衣袖上,犹如暗夜里的朵朵梅花。
言卿不由得大惊,“陛下……您的左手?”
“若要断,便断了吧。”帝喾答得平淡,似是对此事毫不上心,反倒转过身去,继续凝望那树上的新芽。
言卿顿时心一酸,“可是,千……”说到这,发现险些说漏了嘴,便急忙改口道,“华……公主若天有灵,见到陛下这般不珍惜自己,一定会心疼的……”
“若这样,她便肯来见寡人一面,寡人即便是两臂皆断又何妨……”帝喾幽幽说道,声音虚弱得如同失去力气,“可惜……她怕是怪我得很,即便真的回来了……也不愿让我知道。”。
“陛下……其实……”言卿心口愈发憋闷,见到帝喾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说出真相。
却突然听到帝喾再次唤了他的名字。
“言卿,”帝喾低头,轻抚着墓碑上的字,那些个,他亲手用佩剑一个一个刻上去的字,“你说,人一辈子,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么?”
“陛下的意思是……”言卿愣住了,这话听起来……好奇怪。
“明明心里已有了最重要的人,可是,却还会为另一个人心动,知道她快要死的时候,会害怕得全身发抖……”
“害怕得……只想着,即便拼了命,也要将她救出来,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想象没有她的世界……”
“陛下……”言卿的心忽地绷了起来,他到底在说的是……
“人一生……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么?”帝喾的手指,顺着墓碑上的字缓缓下移,犹如某颗逐渐陷入低谷的心,“换作是你……你会爱上,华儿之外的人么?”
言卿身形一颤,“不……”
他想不到,除了千予,还有谁能这般让他牵肠挂肚,备受煎熬。
“那就是……不会了。”帝喾的手指,最终落在“雾华”二字上,他忘不了,当他刻下这两个字时,那种仿佛要窒息般的痛。
“陛下……您到底是想……”言卿的心忽地悬了起来,对方这般反常的样子,竟让他隐隐预感到某些不寻常的事要发生。
“寡人只是,有点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言卿只觉得心如同风中的落叶,越来越不安稳。
而帝喾却直起身来,望着抚溟树上的白色新芽,声音里竟捎了笑意,“当然是明白为什么华儿不肯来见寡人的原因了。”
言卿一惊,“是……什么?”
这时,空旷的草地上,忽地起了很大的风,吹动他的僧袍,也吹起帝喾那染血的衣袖。
或许,是风在感慨吧,十年前经过这里的时候,吹起的,是满天的白色花瓣,拥抱的,是淡雅怡人的花香。
而现在,风里,好大的血腥味呢……
“大师!”见言卿从禁地里走出,锦灵急忙迎了上去,杏眼望了一眼禁地,小声问道,“陛下……他怎样了?”
“陛下……手受了伤呢。”
“不是问这个……”锦灵急道,却许是碍着自己非礼勿问的身份,面上多了几分尴尬,“我是想问……陛下他,和大师你……可有说些什么?”
言卿微微一笑,“陛下……今日很健谈。”
这是第一次吧,肯与他这般面对面地,畅谈……尽管,彼此都留着自己的秘密,可是,帝喾却说出了他以为永远不会从这高傲的人口中听到的话。
“健谈?”听见这个词,锦灵顿时愣住了,她从来没想到,这两个字还可以用来形容今日的帝喾。
“是啊,相当健谈呢。”言卿说道,“而且,还问了在下许多许多问题。”
“问题?”锦灵又是一愣,然后试探性地问道,“那……大师帮陛下找到答案了吗?”
言卿摇头,“可惜得很……”
“那是……连大师也不知道?”
言卿又摇头。“不,不是那么回事。”
锦灵便更奇了,“那到底是什么?”
言卿笑了,笑得发苦,“因为……他今日,不是来找我要答案的。”
说罢,他望向禁地深处,隔着重重的花木,仿佛还能望见那个依然静立在墓前的乌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