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灵正立在他身侧,将他面上的变化尽收眼底,见他望着千予的眼里满是温柔,不由得轻叹一声,低声道,“陛下对了姬娘娘……果然用心得很。”
声音很轻,但许因隔得近了,帝喾竟将这话听了进去。他面上一怔,脸颊上竟浮现不易察觉的红云。
而见他一副被人识破心事后赧然的模样,锦灵心中一动,不禁笑道,“奴婢听说,这几日娘娘晚上被噩梦缠身,陛下带她来医馆探病,难道不是想借这泼辣丫头替娘娘纾解烦闷么?”
而听得这话,帝喾面上的红云便愈发明显了,他急忙咳嗽一声,转过脸去,似是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却还要画蛇添足地来上一句,“别胡说。”
科见得他这模样,锦灵不由得想起十年前那温文谦逊的伏尧,欣慰与愉悦之感油然而生,眼里一湿,面上露出了笑容。
其实,她不是更怀念从前温文尔雅却碌碌无为的主子,也更加不是反感如今这冷酷嗜血却能统率天下的主子,她只是,不想见他那副如行尸走肉的模样,无论喜与悲,无论怒与乐,她只是希望他能够更像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因此,在见到他竟为了某人流露这般自然的羞赧,心里的欢喜之情,怎能用言语描绘?
但可惜,简苛听不见他们的对话,而锦灵的笑容,在简苛眼里,便变成了辣椒粉,撒在被妒忌割出的伤口上,刺激他原本便纠结不已的心。
因此,当帝喾询问他方才那黑影的事时,原本打算替正奇好好掩饰一番的他,也只是不冷不热地以涂涂睡了什么也没看到为由搪塞了过去。
锦灵冰雪聪明,已经猜出简苛多半是看到了自己方才与帝喾的私语,不由得脸红,心中嗔怪他小心眼,却也不好当着帝喾的面多做解释。
而见锦灵也不自在了起来,帝喾猜想估计是小两口闹矛盾,便也不再追问,一笑了之,接下来简苛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退,他也没拒绝。
而待简苛走后,见千予主仆二人聊得投机,他便也带了锦灵从屋里出来,只是却又唤来国医,询问起如何避免梦魇之类的事宜。
锦灵便知道,这主子是真对那了国公主上心了,纵使他百般不肯承认,事实却是摆在眼前。她虽然是担心日后帝喾会为雾华之事纠结痛苦,可想到方才帝喾那羞赧的神情,却又不由得奢望起来,或许这敌国公主真能带来奇迹,纵使那女子一直恨他,可似乎只要留这女子在旁边,帝喾便能开心许多。
不久,国医急急赶来,帝喾求方心切,国医方行礼起身,便直接切入主题。
国医阅病无数,对毒药的事也知道得不少,可却不知道帛萃存的心,竟是企图让千予每夜每夜受噩梦折磨无法入眠,导致神情憔悴面色无光,让原本如花般娇艳的俏脸变得如黄脸婆般黯淡丑陋,最终失去帝喾的耐性与宠爱。
而至于这连续多日的失眠会不会引起其他什么病痛,甚至直接威胁到生命,那便是附加的好处了,此可谓除敌于无形之间,恐怕直到千予死,别人也顶多以为她是冤孽太多,遭恶鬼索魂。
帛萃的药来得诡秘,此刻无人提示,国医自是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一种药,能让人陷入噩梦深渊无法自拔。只不过,他虽往另一条道上想,猜测这噩梦是这了国公主罪有应得,可见眼前帝喾这一国之君对千予那溢于言表的关切,也不敢将这话擅自吐出,拿自己小命开涮。
“陛下不必太过担忧,恐怕是了姬娘娘最近情绪较为压抑,加上之前几次重伤的影响,是以这几日噩梦连连。”国医陪着笑脸说道,然后又刷刷写了几张方子,“卑职这里有几张安神补脑的药方,均是用绝佳良药调配,只需让娘娘每日按方定时服用,不消几日便可安然入睡。”
说罢,便低头恭谨地递上方子,锦灵则按惯例上前去接,不料一只大手抢先一步,将方子拿了去。
“陛下?”锦灵一惊,侧过脸去,却见帝喾已经在亲自审视那单上的药,便不由得苦笑叹气,一旦涉及到那公主的事,这主子还真是沉不住气呢。
而国医的心情就没有那么轻松了,见帝喾看得那般仔细,斗大的汗便从老者的额上一颗颗滑下来。
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如同隔世,在国医的心狂跳了一千零一次的时候,帝喾忽地抬起头来,“没用御守阁的么?”
“这……”国医继续流汗,“没有陛下的许可,卑职不敢……”了了可不是他小气,那御守阁的宝贝是随便开得的么?
“加,”帝喾不假思索地把单子扔回给他,但许是考虑到药量的问题,收手之时又加了句,“或者换。”
“是是,”国医开始擦汗,攥着单子的手则发着抖,只是,他方坐在石椅上写了一会,又抬头迟疑地请示道,“陛下……因为涉及到御守阁的宝物,斟酌这新药方出来,需要花些时辰,为免陛下在此地等待过久,要不还是待卑职写好后送至羲乾宫?”
“无妨,”帝喾淡淡一笑,径直走至国医对面的石椅上坐下,“寡人在这里等便是。”了了反正那两个小女子聊得投机,没大半个时辰估计是不会出来的。
“是是……”国医除了说是,已经想不到别的话回答,唯有埋头纠结新药方的配法,当然,心里是在叫苦不迭,被当朝君主这般盯着,手抖心颤,恐怕这药方要写到第二日了。
却不知,帝喾虽是在看着他动笔,心里却还在思索之前的对话。
“恐怕是了姬娘娘最近情绪较为压抑……”
回想起这句话,帝喾不由得眉心一拧,这小女子,他可没虐待她,犯得着压抑么?只是,他那些霸道的举止,或许也的确是搅得她……精神紧张?
于是便又金口一张,“国医,有什么法子能治抑郁?”
这话问得突然,国医顿时手一抖,刚写好的字歪了半边。他一边懊恼这方子又得重写,一边还得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回陛下……抑郁既然是心病,自然得从心上下手。”
他不敢说一名囚犯心情抑郁实属正常,便找了个借口,“娘娘恐怕是生病的时候在屋子里闷得久了,所以也只需多在花园里散散步,多吸收点天地之气,自然会阴霾退散,心旷神怡。”
帝喾眉蹙了蹙,对这话半信半疑,便侧脸望向身旁的人,“锦灵,你觉得呢?”
“奴婢哪里懂得什么医术?”锦灵微笑道,“只不过,常听人说,屋子里的气浊,外面的气清,身体虚弱的人,的确是要多在树木花草多的地方走走。”
“是么。”帝喾低声道,心中却已经开始盘算了了他可不认为这曾见证无数血雨腥风的王宫里的气有多清,即便是御花园也不例外。
那么,不如就……
此刻房里的千予还不知道外面有人在私自做着决定,她忙着与涂涂聊天,或者说,听涂涂侃天侃地。
涂涂还是老样子,见面就八卦这个八卦那个,她也只好兵来将挡,凡是涉及到她与帝喾共处一室的细节,一概略过不提,涂涂便又说了些最近从长舌妇梅儿那听来的流言蜚语,顺便把那善妒的梅儿好好损了一番。
只是让她有些惊讶的是,在提到锦灵的时候,一向对羲王宫里的人不屑的涂涂竟会在话语里对锦灵的能力流露出难掩的赞扬。
虽然,以涂涂倔强的性格,这赞美里自然是用不甘心的语调透露的,可她却是看得出来,小泼妇是真对锦灵有了几分欣赏之意。
她不知道这两日发生过什么,可如今看来,这几日锦灵的确是将涂涂照顾得很好。
“也是,她若是不能干……怎能一直贴身跟了他十几年呢。”千予轻轻叹气,想起医馆门口帝喾说的话,话语里禁不住泄露了几分酸味。
“是啊,看来羽侍这位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的。”涂涂没有闻到酸味,只是忍不住开始描绘她这几日见到的锦灵多么有羽侍风范,是如何将下面的侍女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又多么体贴细心,挑选的佳肴美食多么合自己胃口,每晚还都是等自己睡着了才离开房间休息。
千予本来心里便酸酸的,此刻自然不想听这些,耐住性子听了几句,便找别的话题岔开了。
“是了,方才……是正奇来了么?”
她已认出那黑影,这话题自然不过是挡箭牌,只是却不料,这问题刚问出口,涂涂竟然难得地脸红了。
“恩……是……是他。”涂涂的脸红得像柿子,神情别扭得很,似是在强作镇静。
这不自然的神情让千予不由得一怔,心里咯噔一动,急忙下意识追问道,“他……莫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此言一出,涂涂的脸更红了,支吾着不回答,只是许是千予的眼神太过担忧,小泼妇抵挡不住,最后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偷吻我。”
“他……吻了你?”这下千予吃惊不小,正奇那纯情小木头,竟也做得出这般干脆的事?
“不!怎么会!”涂涂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然后泼妇的姿态尽显无遗,“老娘是什么人物,凭他也能亲得着!”
她将某人大骂了一顿,那气恼愤慨的神态,哪里有半分病人虚弱的样子,只是她这骂得起劲的样子,竟又如同在拼命掩饰什么般,所以当最后对上千予含笑的眼,涂涂的脸又刷地红了,声音更是小了下来,“没……只是……碰到嘴角而已。”
“哦。”千予发出了个很耐人寻味的拖长版的感叹词,神态里极具促狭之意,而涂涂见她这般反应,生怕好友误会,便急忙将方才的情形解释了一遍。
原来,当时锦灵接到帝喾要来的消息,便急急奔去医馆前门迎接,同时嘱咐梅儿来照顾病人,但涂涂这小泼妇哪里受得了梅儿那嚣张的样子,就狠狠损了几句气走了对方,所以当听到某人推门而入的声音时,她还以为梅儿去而复返,心想懒得花力气和这贱婢斗嘴,便索性躺在床上装睡。
可怜的正奇……千予心中默哀,终于善心大发,决定捅破真相。
她敲了涂涂脑袋一下,“拜托,你没看出来,那家伙是喜欢上你了吗?”
涂涂的第一反应是掉下巴,然后,整张脸呆滞了足足三十秒后再做出的反应是,“你开国际玩笑啊。”
“还星际呢,”千予敲了她一下,“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正奇最恨最看不起的便是了国人,要不是喜欢上你了,怎么会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自离开岗位跑到这医馆来看你,还想亲你呢?”
“这话倒是挺有道理。”涂涂很认真很严肃地思索了一会,最后,以一副很欠扁的神情耸了耸肩,“没办法,老娘魅力太大了呗。”
“大你个头。”千予忍不住第三次敲了敲这花痴加臭屁的好友,“那你呢,觉得人家怎样?”了了天,她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当起了兼职媒婆呢?
“还怎样?”涂涂翻了翻白眼,“你难道指望老娘喜欢上一个古人吗?”
“你平时不是看了许多穿越小说么?”千予笑道,“我以为你对这方面很开放。”
“那老娘还看耽美和蕾丝小说呢,”涂涂撇撇嘴,然后嬉笑着朝千予做狼爪样,“难不成还会打算朝你这娇滴滴的大美人下手?”
“呀……原来你有这癖好。”千予做惊讶状,“那以后咱还是分房睡吧。”
“你就存心气死我吧。”涂涂撇撇嘴,将狼爪收了回来,话语也认真了几分,“总之,也不是说不接受古人,但那个叫什么奇的,虽然长得还行,身材也不错,但那么木头的人,可不是老娘那杯茶。”
“那就是……”千予问道,“没希望?”
“说得这么绝?”千予一怔,“那看样子,人家就算为你死了,你连心也不会痛一下?”
“那倒不至于,”涂涂挠了挠脸颊,“老娘还没那么绝情,要他为老娘牺牲了,老娘还是会买束大大的菊花给他扫墓的。”
似乎,这样说更绝呢……
千予心中再次为正奇哀悼,虽说,感情的事是最难预测,可以目前小泼妇的态度来看,她这红线是牵不成了。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自私一点地想,若以后找到回去的法子,涂涂却因为爱上了这里的某人留下,她一人回到现代,再也见不到这小泼妇,怕是会很难受的。
于是,她一边为正奇默哀,一边将话题转了别处。只是,涂涂大病初愈的身体毕竟虚弱,加上之前受了惊吓,聊得小半个时辰,那张苍白的娃娃脸上便现出了倦容。
千予心细,很快便看了出来,便要告别离去,让涂涂静养。只是涂涂却很舍不得,硬撑着想多聊几句,千予拗这好友不过,便又坐下说了些话,只是聊得几句,涂涂面上的倦容便愈发难掩,连眼皮也半垂了下来。
千予便找了个借口再次要离开,面对涂涂的挽留,她便也谎称说,帝喾已放宽了约束,每日都能过来,涂涂这才终于妥协。
而后,千予小心地伺候涂涂安睡在床,又细心地替其盖好薄被,这才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不料,一出门,却正见到帝喾拿着什么在看,见她出来,竟迅速地将那东西藏了起来。
见得这举止,千予不由得皱了皱眉,看来是什么真是的,都让她跟着上朝了,这时候又在藏些什么。
“怎么,聊完了?”帝喾淡淡一笑,那物事已不见踪影。
“恩。”她心里介意他的回避,便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那,现在是想回宫,还是去花园散散心?”
帝喾的声音软软的,光是听,心就像被三月春风撩拨一般,可此时在她身上却有了反效果。
他从来都是那般独裁霸道,几时有征询她意见的时候,所以此时一反常态的询问,在她看来,便像极了男人做了亏心事后对妻子特别好的情景。
“如果我说,我就想留在这医馆,哪里也不想去,你会答应么?”她语气淡然地问他,其实话语里已有了许多挑衅的味道。
帝喾眉心霎时一拧了了这小刺猬吃错药了么,难得他温柔一次,怎地听到的她句句话里都带着火药味?
他九五之尊何时受过这般的冷言冷语,此时真想将这女子拉过来狠狠惩罚一番,只是想到国医之前的话,怕再引起她情绪抑郁,竟硬生生地将火气压了下去。
“可以……”这两个字听起来生硬得根本不像是从他的喉咙发出的,他却还得强作宽宏大量了了真戏剧,她倒是能发泄了,他自己倒是要伤身了。
而见他如此顺从,她倒是有些惊讶,便又试探性地问道,“那晚上我也要睡在这里,你不会反对吧?”
“你!”他额上青筋暴起,这女人还真是得寸进尺,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
而此时锦灵正立在帝喾身旁,见到主子铁青的脸,不由得暗自担心。她正想说些话来缓解下紧张的气氛,不料帝喾却忽地低吼一声,“好!”
锦灵吃了一惊,千予更是吓了一跳,只是,她却不敢立刻便为能留在涂涂身边欢呼雀跃,而是谨慎地继续追问,“你真的不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帝喾笑道,“虽说这整个羲王宫都是寡人的,可唯有这医馆,寡人还从未在此留过宿,爱姬的建议很有新意,寡人允了,今夜便与爱姬一起在此地休憩。”
“等等……”千予秀眉一挑,“我说的是,我要住在这里,不是你。”
“哦,”帝喾笑得不以为意,“爱姬是不是忘了那三尺之约,既然爱姬今晚要住在这,寡人也只好跟着在这休憩一晚了。”
“你……”千予此时才真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气得娇躯发颤,“你这无赖!”
“娘娘!”锦灵惊得呼出声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般不敬之词来形容帝喾呢!
不料帝喾却丝毫没有动怒,反倒朝她笑道,“锦灵,吩咐下去,准备最好的房间,寡人与了姬今夜要留宿此地。”
陛下是……认真的?包括锦灵在内,所有随从都呆住了,毕竟因医馆这不时会来些患病的下人,常被认为是污浊之地,帝喾以矜贵之躯,却主动提出在这不干净的地方过夜,对这了姬的溺爱也真是……
只是锦灵毕竟跟随帝喾多年,知道帝喾不拘一格的处事风格,便很快应了一声,开始交待下人们着手张罗君主留宿时的一切程序。
而见得一切都已开始朝不曾预料的轨道上前行,千予终于忍不住开口喝止,“等等……不用了!”
“哦?”帝喾依然笑得淡然,“爱姬又改变主意了?”
可恶的男人,望着帝喾那自信的笑,一副一切都把握在股掌之中的样子,她就很想上去给他一脚外加一拳,可是……却还是不得不开了口,“算了……还是回羲乾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