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你倒是对这叫荼妗的丫头蛮上心的?”正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皆收在帝喾眼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帝喾冷冷地说了这般一句。
于是冷汗瞬间湿透了正奇的背,“不……不敢……陛下多虑了。”
正奇如坐针毡,哪想帝喾竟望着屋里轻声道,“你若是喜欢那丫头,寡人将她赐给你为妾也并无不可。”
正奇的心震惊得就如一口陈旧的钟突然有天被人敲响般,让他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收了那小泼妇在家里……听起来,好像不错……
“陛下是在捉弄正奇大人吧?”忽地,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怎会对陛下的敌人动心?”
正奇一惊,转过头来,竟是简苛已带着锦灵回来。锦灵的眼睛红红的,看来是刚哭过,而简苛面带微笑,但那笑容复杂得很,一双深邃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回想简苛方才的抢白,正奇猛地清醒,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他脸色一下子白了,连忙转头望着帝喾分辩道,“对对!那丫头可是了国的人,卑职恨她况且不及,又怎会有别的想法!陛下……陛下真是在取笑卑职了!”
“那便好。”帝喾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是寡人的左右手,寡人只想再次提醒你,所有的了国人,最后都将死在寡人的剑下,为他们的罪孽遭受报应。若你对其中一人有了感情,寡人会很为难的。”
正奇身形一颤,额上沁出冷汗,却唯有低头应道,“是……微臣明白。”了了帝喾复仇的决心与魄力,他是清楚的,并也正因此对这名主子崇拜不已。可是现在,想到总有一天,那小泼妇也要如那些死在屠城中的了国人一般,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他的心突然疼了起来。
所有的了国人,包括那名正躺在这屋子里的女子么?了了当锦灵听见帝喾撂下的狠话时,险些忍不住将这句问了出来。
可是,她知道,那十分可能会让帝喾更加震怒,她何必自讨苦头?何况,现在的他,根本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方才赶她出门的时候,也不曾见到任何一丝不忍……他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会对她呵护有加的伏尧了。
此时,一名侍卫飞奔而来,恭谨地向帝喾行礼,“启禀陛下,夕雾宫的溧水姑娘醒了。”
“哦?”帝喾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不知名的光,他嘴角一扬,冷笑道,“醒得正好。”
据“影子”们的回报,事故发生时,由于隔得较远,只见到溧水进了屋,却没有看清屋中发生了何事,惟听得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流便将他们从树上纷纷击落,再清醒时,便只见到千予二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而当他责问为何没有靠近木屋贴身监视时,“影子”们却又支吾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如此,若要获知真相,便唯有从那小丫头身上着手了。
他眼里闪烁着幽幽的光,“寡人,要去会一会那个叫做溧水的丫头。”
在前去溧水病房的路上,帝喾迈着步子,脑中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老实讲,他与那名叫溧水的丫头并没什么交情。只记得十年前的某天,他在路上偶遇雾华的时候,除了珂萱外,雾华的身后还突然多出来这么个小丫头。眼睛挺大,尽管看来营养不良,生得瘦瘦小小,可似是有人用心宠爱般,全身上下被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对雾华极是依赖,警惕性也挺强,他不过与雾华多聊了几句,许是二人间无意流露的亲密让她有了危机感,便拼命地拉着雾华要走,一副生怕被他抢走了自家主子的样子。
以后他再遇见雾华,或是用什么借口拜访雾华的寝宫,这小丫头便会像老鼠般钻出来,又如侍卫一般,站在二人身边死死监督着,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盯着他,跟防贼似的,让他哭笑不得。
在那抚溟花纷飞的夜晚,他还曾为此向雾华半抱怨半调侃地提出此事,可雾华却只是一怔,脸上涌起红晕,凝思道,“她莫不是……”
雾华欲言又止,他便又好奇追问,可她却将小脸一转,避开了他的视线,然后便如同嘲笑般回敬道,“她年纪还小,又是孤儿,独占欲自然强些,你堂堂尧王子,难不成还介意这些?”
说罢,连声招呼也不打,便自行立起离去了。这态度的突然转变,让他措手不及,可她离去时,他又分明瞧见了,她那酡红得如芙蓉花般的俏脸,更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而雾华死后,他陷入三年疯狂,待到平定内乱一统江山了回来,夕雾宫里已人丁寥落。那时他才方知晓,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伺候雾华的徵侍珂萱已因受不了主子之死的打击黯然离去,而在羲王驾崩后,夕雾宫的人更是因为内乱逃得七零八落,偌大的夕雾宫,唯剩溧水这名小小的丫头在苦苦坚守,宁肯以草木树皮为食,也不愿为保全性命离开。
八年不见,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动容于溧水对雾华的忠诚,给予她徵侍的身份,让她继续守护着这夕雾宫,也派遣一干宫女例行前来清洁打扫,让这夕雾宫不至于被尘埃遮去风采。可至于他自己,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雾华曾经居住过的宫殿。他不许任何人擅自靠近,而没有人知道,这里所指的任何人,还包括他自己。
原因,很简单,第一,羲王苦口婆心的劝诫还字字刻在他的心里,如同一道沉甸甸的枷锁拷着他,他不知道听说过那流言的人在这宫里还剩多少,他害怕自己在夕雾宫的一举一动会让这流言再次启动,而他不能再让华儿的清誉被抹上丁点污浊。
第二点,与他虽然将雾华葬在抚溟树下,却同样回避着那禁地的道理一样。因为……心会痛。
如绳在绞,如针在刺,如锥在凿,如刀在割,痛,很痛,痛到泪流满面,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昏迷在地……他明明爱她入骨,可在她生前,他不知道他爱她,在她死后,他却连一句他爱她也不能说,惟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望着左手雾华残留的血,呆呆地说着,“晚安……晚安。”
想到这里,心又剧烈地绞痛了起来,他不禁按住心口,额上沁出汗来。
“陛下?您怎么了!”锦灵察觉到他的异样,心中忧急,顾不得之前的冲突上前关切地询问。
帝喾却一挥衣袖,硬挺起腰板,冷哼一声,“寡人没事。”于是,锦灵眼里的忧愁便愈发浓烈。
见得他来,等候在门口的侍卫立刻上前将溧水的房门打开,帝喾迈步进了屋去,见到一名粉红衣少女正坐在床上,双目呆滞地望着窗外。
“卑职参见陛下……”国医正坐在桌前写药方,见到帝喾,吓得立马扑倒在地上。
“免礼。”帝喾瞅了一眼桌上的药方,“她怎样了。”
“回禀陛下,溧水姑娘只是受了些惊吓,除了一点小刮伤,身体并无大碍。”国医恭敬地奉上药方,颇有些讨好的意思。“这些药材,都是卑职开给溧水姑娘的补药,好让她早日康复。”
“不用看了,”帝喾手抬也不抬,“便照你写的去做,不必吝惜药材。尽快让她康复,否则拿你是问。”
“遵命……”国医有些失望,他本来是想借机谄媚,哪里知晓会是这个结果。正要离去煎药,却被简苛一句话拦了下来。
“国医,这溧水姑娘精神可安好?”望着呆坐在床上的溧水,简苛皱眉问道了了那副发呆的样子,如同痴傻了一般,若是这丫头真的因此疯了,他与帛萃岂不是要再想他法除去千予了?
“并无异常。”国医回道。
简苛放下心来,正奇却插话问道,“那为何见了陛下也不行礼?胆子还真大。”
“我想,她还是惊魂不定吧。”简苛辩解道,心里直想在正奇胸口狠狠地捅上一肘子了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这话,是嫌帝喾对溧水的怨气还不够,挑拨下好让帝喾直接将其问罪斩首么?
“她呢?”在这时候,溧水突然转过头,望着众人,呆呆问道,“她在哪?”
“你们都出去。”帝喾望着溧水说道,“寡人有话问她。”
“是……”众人应着,迅速出了房间在外候着,可简苛的心里,却多了一分忧虑了了待会,这莽撞的丫头会不小心供出凤栖宫的人么?
房间安静下来后,溧水望着帝喾,又呆呆问道,“她呢……她死了吗?”
“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生死不明。”帝喾缓步走至床边,背着手,望着溧水因此流露愧疚的双眼,沉声问道,“寡人听说,你这些日子用尽心思想折磨她,昨夜又发生了这般的事……你便这般希望她死?”
“奴婢……”溧水的身子颤抖着,方才醒来时,她已从旁人口中听说了那场事故,可是,她根本不记得那夜晚发生过什么,只记得自己亲手将面粉洒向千予的眼睛。
她当时真的只想让千予的眼睛痛上几天几夜,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想象着千予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脊椎发冷。
可当脑海中猛地浮现出雾华的脸时,她呆滞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激动。
“当然。”溧水猛地伸出双手,捉住帝喾的衣袖,眼里迸发着仇恨的光,“她是了国的人,是害死公主的凶手的妹妹!奴婢巴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可她救了你。”帝喾立在那里,平静说道,“她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可你因为被她护在身下,安然无恙。”
“那是……那是……”溧水的声音抖了起来,仿佛身体有什么东西在做剧烈的抗争,最终,她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那是假的!”
“假的?”帝喾英眉一挑。
“是的!假的!”溧水的声音因为激动颤抖起来,连敬辞也抛到脑后,“她一定是怕了我,所以想讨好我,让我因此感恩戴德不去折腾她!”溧水攥紧了双拳,眼里因为激动,涌出了泪花。“对,一定是这样!那个奸诈有心计的女人!”了了她必须这样想,只有这样想,她方能让自己的心不至于被愧疚吞噬,不至于因千予的关爱陷入迷惘与动摇。
帝喾不说话,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许是她的心思,他也明白得很……
他只是低下头,轻轻抚摸腰间宝剑上的碧色玉珠,缓缓道,“寡人不管你如何想,你只需牢记,寡人与你一样痛恨了国的人,可那个女人,是寡人用来替你家主子复仇的诱饵,在寡人成功捕杀疏祠之前,她还不能死。”
“我……”溧水低下头,“这点……奴婢知道。”了了不然,她早就下手,又怎会被那女子的反应气得束手无策而前去凤栖宫求救?
“哦?”她面上的任何一丝波澜都逃不过帝喾的眼睛,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她,冷声道,“你知道?那么即是表示,昨夜的事,对你来说,只是个意外?”
“我……”溧水哑口无言,她不想承认,却无法反驳。她真的没有料到,自己弄的一点点粉末,竟会引发那般大的灾难,毁掉了整个小屋与附近的竹林。
帝喾忽地将宝剑抽了一半出来,指尖抚着剑锋,从高处俯视着眼前这陷入矛盾的少女,“告诉寡人,昨夜的事,是谁指使你的?”
溧水大惊,慌忙摆手,“没……没有!”了了她即便死,也不会说出忻仪的事,何况,那引发事故的东西,也根本不是忻仪原本给的那些。
“看来,是真有此事?”见得她面色的慌张,帝喾心里更笃定了几分,他猜得没错,据“影子”们的叙述,溧水之前所用的,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如今这次却如此激烈,险些酿成大祸,若不是纯属意外,便必定是有人在后面出谋划策,企图借刀杀人,利用溧水的单纯杀死千予。
而那幕后之人是……
“不不……”溧水脸上冒出冷汗,她急得快要哭了,为什么她越是否定,帝喾的面色看来便更加怀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