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虽然自小体弱多病,但他生长在一个健康的时代。这时中国统一已将近一百年,农村经济繁荣,交通发达,商业和手工业,甚至简单的机械,都有相当的发展。
人民在这时自然也健壮起来,无论在体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具有坚定的自信心去承受、去采用许多外来的新鲜事物,而不感到任何危险。
自然,西域诸国的音乐和舞蹈也沿着交通大道河水似的流入中国,这些生力充沛的节奏便在汉人的生命里注入了新的血液,增添了新的营养。浑脱舞就是在那时进入中原并在大小城市非常流行的一种舞蹈。浑脱舞不但风行一时,而且变化很多,它常常和其他的舞曲融合,演变出新的舞曲。开元初年,精于剑器浑脱的教坊舞女中,首推公孙大娘。“剑器”是一种戎装舞蹈,动作刚劲,节奏铿锵。
“好!”声声喝彩,人山人海的看客围着一个女子,她在跳舞。看客中有一个六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目舞,仿佛很能领略其中的妙处。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在一个6岁儿童的眼中,四围的观众好像雄厚的山围绕着一片空场,一个戎装的女子在空场上出现了,四围充满寂静,充满紧张,等到她一起舞把这紧张的局面冲破时,人们好像失去固有的一切,被牵入一个激动的、战斗的、变化莫测的世界里了。
日落、龙翔、雷霆的震怒、江海的清光,是舞者从舞蹈里创造出来的世界,但她又被这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笼罩着,分明是舞者主宰着这个气氛,又好像是这气氛支配着舞者。在这样的景况中,四围的人谁还有能力把握住自己,把握住舞者在瞬间万变中的一个舞姿、一个舞态呢?
舞女便是那时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6岁的看客便是后来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现实主义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的杜甫。这在他的生活里也许是最早一次难于忘却的富有意义的经历,50年后,耳聋多病的他在夔州回想起这重年的印象,还历历如在目前。杜甫晚年回忆当时公孙大娘的舞姿,说她忽而自空而落,光彩夺目,如同后笄射落的九个太阳;忽而拔地而起,凌空飞腾,如同天帝驾着歧龙飞翔;她上场时神情端庄,如同雷霆初止,天地一片肃穆;她收舞时英姿卓立,如同江海停止翻腾,凝聚着清冷的光辉。这说明,幼年的杜甫就已对艺术有了较强的感受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他在诗中说: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蹈,书法,绘画,音乐,诗歌,是彼此相通的。据说,当时草书家张旭观看了公孙大娘的舞蹈之后,书法大有长进。事实说明,这种激昂顿挫的舞姿,对此后杜甫的诗歌创作风格的形成也起了一定作用。
这次经历对于6岁的杜甫确实是一个新的启发。他儿时多病,只惯于姑母的慈爱,只惯于一个礼教家庭的生活,如今他看见一个女子的身躯创造出这样一个神奇的世界,他的视野展开了,他呼吸到外界新鲜而健康的空气。
那时因为生活安定,到处流传着所谓祥瑞出现的消息,各地的官吏都爱捏造些某处有瑞草产生、某处有凤凰飞降的新闻报告给朝廷,以讨得君王的欢心。
杜甫也常常听到这类的传述,如今他由于公孙大娘的舞姿,不难在他儿童的幻想里看见凤凰的飞翔,所以他在第二年7岁开始学诗时,就做了一首歌咏凤凰的诗。
7岁作诗,可以算是早慧,但早慧并不算稀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初唐诗人骆宾王也是7岁时开始作诗,那首《咏鹅》诗确实写得不错。但很少有诗人开笔开得像小杜甫那样有重大的意义。
杜甫第一次开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而是人间未有的《奇鸟凤凰》诗,已失传。也可以说,这首诗咏的便是他自己。
他在以后的《壮游》诗中谈到: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
还有说法说在古人心目中,凤凰是祥瑞之鸟,它象征着王朝的兴盛。杜甫开口便咏凤,这说明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已萌生出对国家富强的期盼。这似乎是一个预兆,因为杜甫终生都是心系国家、心系民族的,他对国家、民族的那份苦恋,真可感天地而泣鬼神。中国有句老俗语说:“二岁看大,七岁看老。”以杜甫观之,此言不差。
到了9岁时,杜甫就惯于书写大字,临摹当时著名书法家虞世南的书法,可见在童年时已经有了一定的艺术修养。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和父亲杜闲都擅长书法。杜审言曾自夸其书法“当得王羲之北面”,虽属虚张,但看来也确有相当的水平。宋人蔡居厚家藏杜闲所书《豆卢府君德政碑》,称其书法“简远精劲”(见《苕溪渔隐丛话》)。杜甫在家庭翰墨的熏陶下,书法日有长进,步入壮年后终于形成“瘦硬”的风格,明朝人胡俨曾见过杜甫书写的《赠卫八处士》(此诗为杜甫47岁作),称其“字甚怪伟”。杜甫晚年所作《李潮八分小篆歌》中表述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的主张,“瘦硬”是杜甫的艺术审美观,无论对书法、对绘画、对诗歌艺术都持有这种观点。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已经难以想象杜甫是一个病弱的儿童,我们只觉得他的精神和他的身体随着他所处的时代健康起来了。他不断地作诗、写字、学习。
杜甫生在巩县,巩县距洛阳不过140里,当时的洛阳也正发展到极盛的阶段。
杜甫深受洛阳文化的熏陶,在攀树摘奉的孩童时期,已经因为他的诗文在洛阳显头露角了。
在724年(开元十二年)11月,这年杜甫才13岁,玄宗率领着百官贵戚又到了洛阳,因为封禅泰山,洛阳又成为政治的中心达三年之久。杜甫在这时被当地的前辈援引,时常出入于精通音律的岐王李隆范与玄宗宠臣崔涤(di)的邸宅,他在他们那里得到机会,一再听到举世闻名的李龟年的歌声。
李龟年是我国唐代著名的乐曲兼演唱家,唐玄宗时的乐工。当时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都有文艺天赋,李彭年善舞,李龟年、李鹤年则善歌,李龟年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也长于作曲等。他们创作的《渭川曲》特别受到唐玄宗的赏识。由于他们演艺精湛,王公贵人经常请他们去演唱,每次得到的赏赐都成千上万。他们在东都洛阳建造宅第,其规模甚至超过了公侯府第。
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到江南,每遇良辰美景便演唱几曲,常令听者泫然而泣。
李龟年后来流落到湖南湘潭,在湘中采访使举办的宴会上唱了王维的五言诗《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唱了王维的一首《伊川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表达了希望唐玄宗南幸的心愿。但此时玄宗已是风烛残年。李龟年作为梨园弟子,多年受到唐玄宗的恩宠,与玄宗的感情非常人能及,唱完后他突然昏倒,只有耳朵还有热气,其妻不忍心殡殓他。四天后李电年又苏醒过来,最终郁郁而死。
后人称李龟年为“歌圣”。
李龟年的歌声也像公孙大娘的舞蹈一样,使杜甫难于忘记,直到他的晚年,在潭州(今长沙)与李龟年偶然相遇,想到当时的情景,还写出了著名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