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多久都没关系只要你想回来我—直都在这里一
爱过林暮色。但是不爱了。
我承认是我移情。但我实在亦不过是一名平常男人,不能指望我半生只独对一枝花朵。
初夏追上门来质问我。他说,纪朝颜,你忘记当初你是怎样辛苦才追到暮色。
我没有忘记。
是他把暮色介绍给我。
夜色弥漫的操场,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一起喝啤酒。然后他突然指着前方对我说,朝颜,那是林暮色。
有许多人围着一只足球跑来跑去。一些人一圈圈地跑步。树影婆娑摇动,风声沙沙作响。白衬衣的暮色坐在单杠上,晃荡着双腿。她的头发那样漆黑。
我顺着初夏的手指看过去,突然心里钝痛得没有了任何声音。
就那样鲁莽地陷进去。追求暮色,整整一年,吃足苦头。最痴迷时候,冬天在暮色的楼下唱歌。漆黑夜里,寒风如刀刺割。拨琴手指硬成石块,凄楚难言。
终于陆续有女生推开窗来看我。惟独不见暮色。我万念俱灰。一边落泪一边嘶吼她名字。直到保安成群出动将我擒获。
那是一段轰轰烈烈的校园恋情。暮色是我的地球。而我如一盏半弦月,日渐憔悴。五脏六腑都似在油锅里煎过一回。喝酒,呕吐,拳头砸在墙上,一手的血。着了魔的纪朝颜。
只是彼时那样那样热烈过,终于却还是不爱了。
我说,初夏,你不会了解。
或许我是老了。又或者我已经疲惫。
暮色是少年时候一路披荆斩棘跋山涉水矢志不悔要去攀折的那一枝野蔷薇。
可是现在我只宁愿身边有温柔乡里花解语。
我已经耗损不起。我亦不愿再耗损。
二
同暮色摊牌那日,是一个周末。
出门时候,她仍对着电脑写字。亲她一口,然后提着包出门。
我说,暮色,有一名客户需要应酬。
一年来我已经了如指掌暮色的作息。但凡通宵写作,第二日她会睡至黄昏。
她果然困意深沉抬眼看我,早点回来,一起吃晚饭。
我没有料到那日会与她撞成正着。
情境十分老套。我同暖暖对座喝咖啡。谈人生灵魂、哲学诗歌。然后我执她的手,反复摩挲。一抬眼,看见暮色。
幸而情节没有真如电视剧激烈震撼。暮色同我点头,她说,我来接我妈妈。预备几日内偕她游玩。
然后她转身离开。
暖暖已经惊惶失措。她扣住我的手指,朝颜,我们该怎么办。
我凝视暮色背影。我知自那一时刻起,我将永远失去她。
百转千折,内心情绪。终于吐纳呼吸,对暖暖微笑。
迟早要说。被她自己发现,未尝不是好事情。
三
我的房间换了女主人。
暖暖同暮色风格各异。她爱粉红色系。窗帘、桌布甚至床单,一干悉数清换。
床边摆一瓶康乃馨。
我们本是同事。一起上班下班。
小区入口有一处菜场。傍晚时候,我同暖暖拉着手进去。
侧身看暖暖讨价还价的样子。
夕阳最后余晕涂抹她洁白项颈。
我于些微迷醉里想,我不是不幸福的。
而暮色。没有人再提起暮色。
同暮色一年多的恋情,仿若恢弘宫殿,建筑于沙堆。只被风一吹,倒塌,徒留寒意瑟瑟。
初夏依然阴魂不散。
过来找我喝茶,迭声冷笑。
纪朝颜,我今日总算知道什么叫负心薄情,面不改色。
他不喜欢暖暖。
他是我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眼高于顶,惟独赞赏暮色。
当年若不是他抵死支持,我早已经放弃。
每次从暮色那里铩羽而归,总是他陪我喝酒,不停劝慰。
一双耳朵,借给我啰嗦倾诉,已经滴出耳油。
他始终不能相信,我对暮色能这样快便遗弃。
四
这个城市的夏天,本该艳阳如火。
但今年反常,阴云密布,时常下雨。
早上被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惊醒。
隐约风声如鸟群扑动羽翼。
有一刹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窗帘笼住一室昏暗。些微晨光从角落处挤身而入。
一节皓白手臂横于我的胸膛。
室内仿若突然暗香浮动。
深呼吸,胸腔满盈富足动容。
然后嘴里呢喃咀嚼她的名字。
暮色。
脱口而出。
然后我猛地掩住口。心跳立即慌张如擂鼓。
看见身边暖暖兀自沉睡的脸,方才定下心来。
轻轻将她的手移开。起身去客厅。
单人沙发,陷进去。抱住膝。
世界静谧无声。除却沙沙雨点。
幽深海底,我成为一尾失明的鱼。
流年自臆想中疾驰而过。过往是一只寄生的蟹,每处细节都是针尖插入我肺腑。
我不知我为何沦陷黑暗,心脏痛成一团。
我亦不知为何我捧住面孔,开始隐忍呜咽。
五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暮色接受我我永不能忘记是怎样一朝春暖花开。
我看她一级级走下台阶。她站在我对面,终于对我笑。
白衬衣的暮色,长发垂在面孔两侧,目光如琉璃闪烁,她的瞳眸是水的颜色。
她将手放入我的掌心。然后仰起头,朝颜,你真的愿意一直照顾我?
她的声音是蝴蝶亲吻花朵的呼吸。
我沉着地点头。握一下她的手然后牵着她,大步地向前走。
晚上回宿舍,对着初夏,却终于不能自制,一年来辛酸波折,痛哭失声。
我终于得到她。我那样爱她毕业后同暮色一起租下一间独居。
第一年薪水这样微薄。
攒了三个月,方才送得起一块手表给暮色做生日礼物房租水电,扑头盖脸。
不甘现状。公司做商务专员,一直矢志建立自己人脉。不愿意只日日做起草文案会议记录。但拮据时候,连请人一餐饭都囊中羞涩。
处处都是不易居。
许多彼时对暮色的诺言,渐渐都疲软。
暮色开始卖字。
许多时候,半夜醒来。看到她坐在客厅,一边抽烟一边对着电脑发呆。抬头对我笑。但是面孔削瘦,眼神黯淡疲倦。
我的一身得体衣物、领带、钱夹,甚至皮带,完全由暮色包办。
后来状况更糟。人脉投入,如石沉大海。整整半年,一笔项目没有谈成。领微薄底薪,爱上喝酒。醉醺醺回去。睬也不睬暮色留好的晚饭。扑上床去睡倒。
暮色替我脱鞋,盖好被子。有的时候听到她关灯,轻轻卧在我旁边。
翻过身去扯她的衣服。恶浊气息喷上她苍白皮肤。
恣意让她恐惧,让她疼。嘴唇撕咬过她身上的每一寸。
但是暮色,只反手拥抱我。细瘦手臂搂住我背脊。
我这样无能为力,爱不下去,爱不起。
六
暖暖是新公司的同事。
苦撑一年,终于再次踏进招聘会这次我时来运转。
过五关斩六将,居然挣到一个人人艳羡的职位。
名片再派出去,已经理直气壮。
彼时笼络人脉,如今相见,各自笑逐言开。
第一笔提成。为暮色买下一枚钻戒。
想给她惊喜。于是邀暖暖陪我去选。
小巧简单款式,一粒方钻熠熠发亮。
暖暖先套在手上。店中小姐赞,先生,你真好福气,有这样美丽的太太。
我不言。暖暖低头浅笑。我看她自耳朵处蔓延的一片红。
突然心中一动。
是。是我负心薄情。是我自知已非当初吴下阿蒙,台阶一高,眼界便远。
乱花渐欲迷眼。
回去拿给暮色看。
她只浅淡如常,将红绒布盒子一并摆在电脑旁边。继续埋头写字。
那日开始,我同暖暖渐渐走近。
以公事应酬,带她去逛街,替她刷卡,看她笑成一朵花来亲我的脸。在电影院漆黑角落接吻。暖暖爱慕尊崇眼神让我自信膨胀。我真热爱成为一棵大树的感觉,顶天立地生长。柔软枝蔓攀附,志得意满,年富力壮我需要能同我共患难的女子。但更需要能雀跃与我分享现下成功的伴侣。
我需一把酥软嗓子时常夸赞我,有一缕缠绵眼波时刻追随我。
吃过苦,所以知成功来之不易。所以才更需被肯定和信奉。
但暮色。暮色永远是清冷淡然的女子。
只穿黑白灰三色。不爱旅游逛街。坚持支付一半房租。偶尔同我交谈。做爱永远咬住嘴唇不发声。深夜凌晨交替,看我醒来,只抬头对我疲倦地笑。
我不是没有同她说,暮色,我们已经可以生活得很好。你可以不用再写作。
但是她置若罔闻。她对我的意气风发视而不见。
我对她滔滔不绝谈起某次应酬对象身份如何高贵,我是如何落落大方,如何最后终于将对方定单拿下。
但是暮色只安静听我诉说。嘴角噙一抹笑痕。
她永不会似暖暖。暖暖会扑过来咬我的耳朵,她会一边解我的皮带一边对我说,朝颜,你真能干,我真爱你。
暮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
在我曾经对她无数次提起未来生活,结婚生子的时候,她总是微笑沉默。
是我变了心。
我开始厌倦她日日如一的神色。我在一些周末或者以出差借口同暖暖约会。
我喜欢女子穿桃红丝睡衣,喜欢她在我身下辗转呻吟,气若游丝。
喜欢她为我送她的每一件礼物欢呼出声。
又或者是我已经没有力气。苦恋暮色的一年与随后落魄的生活,让我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远的纪朝颜。
我需保存精力保护自己。我需安定稳妥的生活和感情。
我已经那样疲倦或者懒散。
我只需要剥开衣服就能一览无余的女人。
我再也不想去层层剥开谁的心。
七
已经那么长时间没有暮色的消息。
自那一个周末,回家。看到暮色坐在客厅,身边摆一只巨大行李箱。
室内寂静无声。暮色散着头发抽烟。整个人穿黑色衣服,似隐身暗处。只除了那张脸。
苍白无血色的面孔,她怔怔地看着我,朝颜,我只是等你回来,同你告别。
这个我曾以为会拼尽生命去爱去照顾的女子。
她走过来,如我们起初的第一天,把她的手放入我的掌心。然后她翘起脚亲了一下我的嘴唇。
那是我最后一次闻到她身上的花草气息。
潮湿的冰冷的。然后暮色带上门离开。我攥拳,站在原地,站成泥塑木雕,站成一个辛酸嘲讽的姿势。
不能追上去。不能追上去。
倘使这告别是自己亲手造就,那么只能站在原地。浑身骨骼劈啪作响,亦不能发出片言只语。喉管似被一只巨手生生扼住,只那样沉默地僵硬地面无表情地,告别暮色。
告别那些校园青葱热烈岁月。告别年少时候最诚挚的爱恋和诺言。
告别初入社会的艰辛和难堪。告别自卑年月里庞大如梦魇的压力。
告别曾热情纯真深爱着林暮色的纪朝颜。
告别天长地久。告别不离不弃。
暮色最后带上门的声音是一个利落寒冷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