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皇城大内。
从禁宫的瓮城到坐落在中轴线上的三座大殿,从三座大殿向后延伸至如同飞鹏翼展般的十二座云楼,再从云楼向上到高约百尺的御极殿,这座极尽国朝建筑千年之精华的宫城,沉默在夜色中,好似远古的神兽陷入深眠。
唯有不眠人,才可仰观星月,俯瞰众生。
御极殿高耸入云,凭恃于十二座云楼之上,如同万星拱月。如果那十二座云楼是正张开双翅的鲲鹏,那么这座建于中心位置顶立云楼之上的御极殿,便是鲲鹏头上的一点摄人的光芒!
如今君临万方,坐拥四海的天子陛下,便住在这御极殿中。
军机院总参议,尚武堂总教赵卓从瓮城走入大内,步行过笔直的中轴御道,穿过恢弘的三大殿。然后到十二座云楼前,爬上八十一层的汉白玉基座,再爬过百尺高的云楼,这才到达了御极殿的殿外。十八根西南古山中的金丝楠木笔直竖立,再加上打磨如镜的大理石地砖,皇家之富贵威严,尽显无疑。
赵卓在殿前的候召亭稍作,便有宫中女婢捧来木樨露,他饮了一口,一路走来的胸闷方才淡去。
等了约莫有半柱香的功夫,掌印太监才跨出殿来,低眉但却吐字清晰的唱道:“赵卓进来。”
赵卓在殿外站定,向前一步,撩袍下跪,规规矩矩的三拜九叩,这才站起身,随着那掌印太监向殿中走去。
大殿空空荡荡,贴着玄色的大理石地砖,看着平滑如镜好似湖光。大殿顶穹用朱色漆红,勾描夔龙纹,支撑的柱子方方正正,夔龙纹从穹顶一直延伸下来,一直离地三尺才消失,换以玄色。这种单调的颜色搭配使得整个御极殿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从中断开,朱玄两色泾渭分明,但其中透露出的严苛和肃穆,却又工整的让人害怕。
赵卓低着头随那掌印太监小步走到正殿靠北的王座之前,王座用玄色屏风隔起来,里面是淡淡的一个人影。赵卓再次下跪,三拜之后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屏风后的人坐的并不端正,相反有些慵懒,只是轻声道:“赵大人平身吧。”
赵卓起身,半躬着身子。
“刘锦,为赵大人看座。”天子陛下挥了挥手。
掌印太监刘锦搬来一个绣墩,请赵卓坐了,自己便不再逗留,躬身跪安而去。
大殿的门别轻轻关上,声音沉闷而轻缓。
御极殿中略有沉默。
“今日本该是何院长来的。”天子陛下微闭着眼睛,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淡淡道:“只是朕派人去请他时,他突然病了。赵卓,朕请你,你没病,这让朕很满意。”
赵卓低头答道:“臣谢过陛下厚爱。”
“那你说说,朕是如何厚爱你的。”天子陛下似笑非笑。
赵卓表情严肃,好像是在军机院和那些参议一起制定什么作战计划般的严肃。他认真的道:“重光六年,臣蒙陛下拔擢,日升七级,由一个从四品无衔的参议位列六院公卿,成为从一品总参,领上大夫衔,此为陛下厚爱之一也;重光九年,臣在军机院制定对北关七城的军伍改革,触怒边军武将,天下口诛笔伐,而陛下却力排诸异,对臣深信不疑,终使得臣能完成这项计划,此陛下厚爱之二也;重光十年,陛下于尚武堂设总教一职,首推臣接此任,并大力支持,温言鼓励,令臣能够在短短六年之内,积累起盘根错节的师生脉络,稳扎于朝堂之中,此陛下厚爱之三也;重光十六年,尚武堂癸酉届开堂之日,陛下嘱咐裕亲王提及徐秀海,为他扬名并以金吾校尉一职相赠,公中带私,提携臣之后辈,此陛下厚爱之四也。”
赵卓如数家珍,将近十年来的事情历历道出,干脆明白,爽朗直接。
天子陛下笑了笑,道:“赵卓,你是个聪明人啊......”
此番不知是夸是贬,赵卓不敢轻易接话,只是低垂着目光,静静聆听圣训。然而天子陛下竟然也不再说话,仿佛睡着了一样,只有龙涎香在御极殿中淡淡萦绕,清香流转。
许久之后,天子陛下才忽然问道:“你知道今日何院长为何生病吗?”
赵卓恭敬答道:“臣少拜访院长,并不知晓院长身体近况,怕不能回答陛下问题。”
天子笑了一声,目光斜斜看着大殿的穹顶,轻声道:“俞老几个月前也曾来过御极殿,为朕带来了一个消息,你可知道这消息是什么?”
赵卓微微皱眉,低头道:“请陛下明示。”
“洛谙,死了。”
大殿中的烛火,莫名的晃动了一下,赵卓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在一起,跪坐于地上,向端坐在屏风王座之后的天子深深行了大礼。
“俞老说,方鼓星落,细雨剑微,洛谙大限到了,已然陨灭。十年了,朕等这一天已经十年了,这么多年来,也只有等到他死了,朕才真正的安心。”天子陛下的嘴角露出一抹如释重负般的笑,只是笑容中带些苦涩:“他不死,朕想做的事,就永远无法付诸行动。这十年,是朕最累的十年......”
赵卓心中惊雷过骨。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人,能够用一柄剑,震慑了国朝天子十年不敢妄动。
那要有怎样的魄力和实力!
“所以朕从今日开始,无需再等,朕要真正的做些事情了。”天子陛下的声音中渐渐涌起了一个王者的威严,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躁动,以至于赵卓都感到了气闷,于是将头埋的更低了。
“朕要向北,朕要一路向北!”天子陛下略带些激动,道:“赵卓,你可知道北方有多么广袤的土地,多么深远的天空?当年的武帝北伐,虽然定鼎了天下百年态势,可这不够彻底,这远远不够。朕要的是日光普照之地,都是王化之土!”
天子陛下慢慢的站起身来,抬着头道:“瑞光朝征西北十三关,元康朝马踏江湖,数代祖宗之努力,方换得今日的国力蒸蒸日上。而今我南朝,已经远超武帝一朝,反观北方,却因三帐王庭之间的攻伐内斗,变得国力日衰。此消彼长,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卓轻声道:“王师北上,摧枯拉朽!”
“对,摧枯拉朽。”天子陛下笑了起来,道:“武帝一朝,北关陈兵数十万,对峙长达三年之久。天元海战又几乎倾举国之力,半折水师,才堪堪胜出,即便是胜仗,也是惨胜。可今日之南朝,已非昨昔,今日之北蛮,亦非昨昔......这是天赐的机遇,天赐的天下一统的机遇,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朕,必不能失之交臂。”
赵卓深深低下头。
军机院总参和尚武堂总教带给他的所有骄傲和自矜,在天子的威严和弘大的理念中,如同尘埃微土,令他无法仰视。那种层次的差距,并不是岁月能够比拟的,因为这位帝王的眼中,看见的只有星辰大海。
他为这种气魄而折服,为这种理念而匍匐。
“但是朕的王师北上的时候,不想后方再有哪怕一丁点的不安分。”天子陛下的声音忽然变冷,手大大的一挥。
在穹顶之上,高高的两根柱子当中,突然降下来一面巨大的舆图。
那是坤舆全图的正本,比大殿的正门还要大,仿佛是整个世界。
赵卓震惊的抬头,看到西南的角落,被朱笔划出了一重又一重的圆圈。
天子陛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西南九寨,十万土族,这是朕北伐的最大顾虑。”顿了一下,天子失笑道:“这也是今日为什么何院长告病在家的原因。”
赵卓浑身一震,表情复杂。
“起来吧,别总是跪着。”天子陛下重新坐在了王座上,身子似乎有些疲惫,只是轻轻的朝赵卓抬了抬手。
赵卓起身,重新坐下,眉头微皱起来,但却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何院长的影子,这个当了十年军机院首座院长的老人。
十年前那场朝争之后,军机院原首座院长黯然致仕,这位老人便做了新的首座。但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老人只是个活稀泥的主,从不管事,也不问事。最大的特点是从没有立场,对任何事似乎都提不上兴趣,至多喜欢喝酒,整日里醉醺醺,大多时间根本不到军机院应卯。
以至于赵卓在短短的十年内,以总参的身份几乎手控了整个军机院的大权。
天子陛下淡淡问道:“你说说看,何院长在西南一事上,是什么态度?”
赵卓深吸一口气,刹那间斟酌言语,恭敬的答道:“何院长无态度。”
“无态度?”
“这并不出奇,老院长十年来,连立场都没有,也从不过问院中军务,臣认为,对老院长而言,无论是西南还是北蛮,他都无态度。”赵卓低声答道,语气放的轻缓,尽可能的营造出云淡风轻的气氛。
天子陛下却笑了。
“值此之际,无态度,便是反对态度。”这位坐拥四海的帝王忽然道:“当年的原军机院陈院长是如何致仕的,难道你忘了?”
赵卓抖了抖眉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当年自辛亥届甲科学子黯然隐退,洛谙北上之后,军机院有不少人都心存芥蒂。这十年来军方不少将领都与朕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既然朕能赶走洛谙,赶走辛亥届的同窗,自然也能赶走他们,因此他们害怕朕,朕是知道的。”
赵卓皱起眉头,道:“陛下圣察洞明,微臣拜服。微臣斗胆进言,若陛下对西南九寨重新用兵,来自于军机院的阻力将会非常大,毕竟......毕竟他们对当年的变故,记忆犹新......”
“朕当然知道。”天子陛下笑了,笑声中隐者一丝深意,“这也是为什么,朕要让尚武堂学子提前试炼,前往江南的原因。”
赵卓皱眉不解,状起胆子向屏风望了一眼。
却见天子陛下斜看着苍穹,淡淡道:“你说,若是尚武堂的学生在江南受到邪教伤害,军机院会有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相当容易回答,但赵卓却脸色大变,整个人瞪大了眼睛,颤着声音答道:“军机院......军机院势必同仇敌忾,用兵,用兵江南......”
“不是用兵江南,而是用兵西南。”天子笑了,喃喃道:“邪教最为盛行的地方,不在江南,而在西南九寨,邪教巢穴,同样在西南九寨。”
“陛下!”赵卓重新跪在了地上,叫道:“陛下要启动‘惊蝉’吗?”
“朕拟定了十年的计划,此时洛谙死了,难道朕不该启动它吗!”天子陛下颇有兴致的看着赵卓,嘴角似笑非笑,可那笑容中的冰冷,却让赵卓从内而外的感到僵硬。他大口喘着气,几乎难以呼吸,最终喃喃叫道:“惊蝉一起,那些学子......那些学子就会......陛下,他们都是国之栋梁,国朝之未来,陛下何以,陛下何......”
“赵卓。”天子叹了一口气,只用一句话便让他呆若木鸡。
“不要忘了,这个计划的最初倡议者,是你。”
赵卓匍匐在地,再说不出了一句话。
“当了五年的尚武堂总教,却变得优柔寡断了吗?”天子轻声道:“你要记得,尚武堂不是军机院的尚武堂,也不是洛城的尚武堂,它只是朕的尚武堂!它只属于朕,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包括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属于朕。朕可以给他们权柄富贵,同样也攥着他们的生杀予夺!”
赵卓痛苦的闭上眼,额头见汗。
天子轻声道:“朕会吩咐孙文德,至少会保住徐秀海,朕也很看好那个年轻人......毕竟,朕还欠他的救驾之功。”
“替朕稳住军机院,完成惊蝉计划,下一任的院长,就是你。”天子说出了今日在御极殿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话的天子似乎感到了莫大的疲惫,他招了招手,门被推开,刘锦重新走了进来,对赵卓道:“赵大人,跪安吧。”
赵卓直起身来,深深的叩下头去。
他忽然想起当年水师将领孙文德说的一句,在军界广为流传的话。
军人无讲对错,只论忠奸。
赵卓起身,走出御极殿,殿外星空比肩,举手可摘。
整个皇城,整个洛城,都匍匐在御极殿的脚下。天子威严,如同神祗,笼罩着这个天下!
那是天子,他的一生,必将,也唯有匍匐天子。
这是无数人的宿命,赵卓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