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个下午,伦辉忽然在学校门口叫住我,他说道,“今天的作业给我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什么秘密”,我问道。“你知道前天下午,你外婆找到我瞎眼的奶奶了,两人关在屋里边说边抹眼泪。你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吗?”伦辉神秘的一笑,“你闯大祸了,你外婆那个‘旁鼓’盒是你打碎了吧”我没有吭声。
那天近黄昏时,从山上回来的外婆看着一脸无措的我。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收拾起地上的盒子碎片,便扎起围裙准备下午的晚饭了。我扭扭捏捏走近她身边,她背转脸,依旧什么话也没有说。
伦辉比我早熟,也许受他爷爷唱的那些“旁鼓”影响,即使在少年时,对男女之间的那层关系,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认识。他那天下午第一次安静得坐在我身边,看我帮他做完作业,夸了我一句,“你就是比我聪明。明天老师不会批评我了。”我说,“现在该告诉我秘密了吧”,他忽然恢复了一贯的狡黠,他说,“你外婆一直说你外公的事,那‘旁鼓’盒是我爷爷送你外公的。说来话就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还是问你外婆吧。”那天下午,伦辉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开心的笑,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少年时,我不知道这些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事实上讲到那个被我打碎的“旁鼓”盒,它的来龙去脉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那时离外婆过世也有一段时间了。那来自少年时期的鲁莽,给老人带来的心灵创伤,即使在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觉得内心不安。
外公来到镇子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因为家贫,没有土地,专门替人半夜到山上看守那些地瓜棚,赚取生活费用谋生。那是一个晚上,凌晨的月亮很白,明晃晃得照着山里山外的世界。在临时搭起的棚尞守夜的外公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透过用树枝扎起的木门,看有没有山里的野猪来偷食,拱坏了田地。那一天凌晨时分,明晃晃的月光照在他棚子的门上,当他偶尔抬头望着外面的月亮时,忽然望见,很白的月亮下,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正对月反复膜拜。他的头皮一下子晃荡起来,连气都不敢喘,下意识滚下床铺后面的田垄。一路上连滚带爬跑下山。
在那条公路上,漆黑一团,只有伦辉一家住在那里。那时,屋里透出的煤油灯光,给了外公极大的安慰。他跌跌撞撞得撞门进去。那时,伦辉的爷爷还在世,他正无限凄苦地敲着梆子,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唱着“旁鼓”。外公撞进去时,当时已是人事不省。连惊带怕,使他大脑似乎停止了运转,而“旁鼓”梆梆声还在响着。外婆听到消息后带着一班人赶到公路上,外公已经昏迷在他家里。
在外婆过世的那一年,有个山里人,当时他在场,他告诉我一些往事,他说那年你外公昏迷后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梦里都一直听“旁鼓”呀,这声音使我心头暖和了起来。那一年,我还没出生,母亲还没遇到父亲,但是自我出生以后,跟随外婆的那些日子,我经常看见她在忙完家务活后,独自一个人听着那个被我打碎的“旁鼓”盒。现在我知道她在怀念去世的外公。
至于她随身携带的那个“旁鼓”盒,伦辉在多次要我帮他做作业后,才告诉我,其实那东西是他家里的。他爷爷送给了我外公,外公死后,留给了外婆。那场惊吓后的外公,便向伦辉爷爷要来了那盘“旁鼓”。灰蒙蒙的岁月,那凄凉的腔调伴随了外公漫长的日子,直到他最终离开人世。
我开始明白了与伦辉一家牵扯不清的关系,想起少年时,那个瞎眼的老人,望着我时脸上流露的那一份真情。在几乎近似于黑白的岁月,他们之间拥有一份多么浓厚的真情。
伦辉受老师表扬的时候明显多了起来,有一段老师安排他与我同桌。老师会惊诧于他考试成绩的提高。甚至在一次课堂上当着同学的面表扬了他,对我有时考试成绩反不如他表示了奇怪。全班同学当时其实也知道,伦辉每次考试都是抄我的,但慑于他的凶悍,没人敢吭声。然而,我对于这样的情况,私下里却有种很安然的感受。
然而伦辉终究还是伦辉,骨子里的那些仇视丝毫也没改变。他整天心不在焉地上完课便在大街小巷闲逛,一群小太保似的少年呼啸地拥着他,他喜欢这种生活。
外婆在“旁鼓”盒打碎事件发生后,到公路上找那瞎眼阿婆的次数多了起来。伦辉会不时神秘地告诉我一些内部消息。他有些不屑地说,“两个老婆子又在唱那破玩意,想亲人了。”我说,“那你呢”。他白了白眼,转身离开。
那年冬天,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在小镇里传得沸沸扬扬,同学们之间的议论也是此起彼伏。伦辉偷看小女孩身子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那个年代,孩子们之间嬉闹,也是粗口不断。老喜欢拿对方父母晚上的一些事,一知半解地骂对方。而伦辉却是实践这件事的第一人。
经过是这样的,两个山里人,在经过公路边的那座屋子时,发现里面传来哭闹声。十多岁的伦辉正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剥光了裤子,按在床上,他出神得盯着小女娃那部位,搔头弄脑的,一脸茫然。当时他双目失明的奶奶没在。山上的阳光很暖。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异性的身子是什么样的,如此而已。然而,那件事,即使在现在看来,委实荒唐到了极点。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怎么会下流到这样。山里人冲进去,狠狠扇了发怔的男孩几个响亮的耳光。
这件事,终于慢慢流传开来。在一个午后,我跟随外婆来到公路头,铅云四垂的天空阴沉欲雨。屋子里还在放着熟悉的“旁鼓”声音,闯祸的少年靠在屋外的柴草垛睡着,他的双手枕在脑后勺。雨丝飘在他脸上,有惊慌的疼。双目失明的老人在屋子里傻傻坐着,“旁鼓”的声音有一刹那与风雨融在一起,像凄凉的哭诉,一个老人在久远的时间里,“咿呀”唱着,外婆什么也没说,她牵了牵我的衣角。
后来很久以后,我没有再见到伦辉。他从学校里消失了。班上的女生偶尔谈起他时,会受惊似的发抖,然后爆发出一阵灿烂的笑。有时女孩们,看着我身边一度空荡荡的位子(之所以是一度,因为这座位后来在老师的强迫下,其他同学不情不愿得坐下了),会打趣我与他同桌的事。渐渐的,大家似乎淡忘了这件事。伦辉那间坐落在空荡荡公路边的屋子,我后来很少去,有时外婆出去很迟回来。总是望着我欲言又止。在我身后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她在叹息,好好的一个孩子,毁了。
世隔多年,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许在我回小镇时,我会与他迎面走过,但我们已经陌生了,认不出彼此。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他那双目失明的奶奶,不知她后来怎样了。外婆离开后,我也已经淡忘了太多的旧事。
尾声
好多年以后,我坐在安静的书房里。斯时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那些飘飞的往事追逐不去。少年的影子浮上,更多的回味定格在那个唱“旁鼓”老人的孙子身上,以及连带想起那沙哑低沉的腔调。有很长的时间,我陷入这种情绪无法自拔。而现在能知道那种叫做“旁鼓”的民间艺术又有几人呢?我知道想起这些往事本不应该,仅仅是因为我不想马上忘记。
试图唤起记忆,最初的时光里,那些鲜活的面庞一直在闪烁。我们并没有走远,比如去邻居家串串门,比如去附近的电影院看场老电影,回来时,往事也就回来了。一直保持面对世界瞻望的姿势,一直记得那条通向心灵家园的路,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人流,陌生或者熟悉,但一定会有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发生。生活就是这样思辨,不该遗忘的总会在某个时刻再次出现,少年的声音会穿越世事轮回,它告诉我们即使你走得再远,曾经的憧憬与美好永远不会失去。譬如我讲述的这些。
佛在《金刚经》中说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五灯会元》卷五记载唐鼎州刺史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俨”诗: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大抵说的是世事无常,人应常怀一颗无所住的安宁心。在任何环境下,保持一颗善良安宁的心不易,它如广阔青天之上飘浮的纯净的白云;狭小瓶颈里装着的纯净的海水,无论是青天上之云,还是瓶中之水,唯一不变的是它们具备的纯净颜色。在一切外在变幻无测的情形下,要保持住生命的本来,便如透过瓶子看到大海的影子,虽然海已浓缩,水依旧是海水,根本在于加强自心的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