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屋子很简陋,老式雕花的大床,上面还晾着衣服,地面是泥土地,在雨下的时间给人种粘稠的神秘,长条凳凌乱的散落着,像极了我少年时居住的环境。当时我的眼里似乎有泪水,我分不清楚那些声音表达出什么,只是有种想哭的冲动。似曾相识的穷途末路的感觉弥漫上我的心头。我没有再问下去,无数个少年的光阴忽然间那么清晰,那么清晰得从我眼前飘过。我走出了屋子,雨水正落在烟雨笼罩的海面上。
“伦辉,你又在欺负人”,我记得这个声音。大概在二十多年前,那座由宫祠改建过来的小学里,许多孩子在学校的后山坡爬上爬下。被叫住的男孩瞪着一双仇视的眼,看着叫他的人。我无法忘记这双眼睛包容的那种敌视的成分。他胆子很大,敢满山坡跑着,翻捡死人的骨头。他看了我一眼,我记得当时我们喜欢玩的一种游戏是“打火战”,课间十分钟,我们便在这种游戏中,分成两队,消磨童年时光。他一般是坏孩子的代表,而我属于乖巧的那一类。那些小女生往往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不知道小学时,男女孩子在一起是否存在一种朦胧的美感。无可否认,他是属于比较早熟的那类,他似乎喜欢上当时一个成绩非常好的小女孩。在那时,他的暗恋成为同学之间的笑谈。很多年后我记起他,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少年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更因为她的奶奶。
我趴在外婆的堂屋做作业。老人正在灶前灶后,忙个不停。收音机里放着那种熟悉的腔调。外婆说,这是“旁鼓”,我问她里面唱的什么,我一点都不懂。老人听得动情处,却抹起了眼泪。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但在我当时的心里,约略猜出的是,无非才子佳人男欢女爱、劳燕分飞的故事。我说学校里的“旁鼓仙”又欺负人了。他到处叫我父母的名字。外婆说,我给你煮好了糖水杨梅,你吃一点。我说,外婆,他为什么老欺负人。
外婆没有说话,良久,叹了口气,说,他的奶奶是我年轻时做活时的工友。这可怜的孩子,父母在他出生时就离开他,远走他乡了。只剩下他双目失明的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抚养他长大。
少年时,我对于那个孤零零坐落在公路头的那间屋子有莫名的恐惧。那里,公路两旁的山上,埋葬着许多穷人尸骨,用尸骨瓶装着,挖了个洞,便埋了进去。夜晚起风的时候,那风穿过空洞的山发出的鬼哭狼嚎的声音会吓死人。伦辉盯着仇视的眼睛,从同学的面前走过。放学后,他孤独地走向他的孤零零的屋子。那里只有他双目失明的亲人。他从来没有邀请我们到他家里玩。我们也从来不知道那些山风呼啸的夜晚,他怎样恐惧度过。
天气晴朗的时候,有几只麻雀会在他家门口啄食草籽。屋里的老人推开门,麻雀一下子飞上了天空。在大多数时,它们会停在空地上空的电线杆上,莫名看着这一老一少的一家人。老人摸摸索索得坐在破旧的竹椅上,她用苍老的声音叫道“伦辉,你怎么又闯祸了,我已经没有眼泪了。”老人空空的眼里,流下了泪水,屋内的“旁鼓”还在咿咿呀呀得唱着。
那一个下午,我独自爬上了那条公路,看了眼神秘的屋子,在门口大声叫道“伦辉,老师要我找你,为什么这几天都没上学”。老人仰起了头,问身边的孙子,是谁叫你,伦辉。他不怀好意地笑。我停住了脚步,看着老人,忽然间也不害怕了。我说,“阿婆,伦辉,在学校里又欺负女生了,他逃学了好几天。老师要我来找他。”老人合上了眼睛,长久没有说话。她抖抖索索得打开“旁鼓盒”,凄凉地叫道“伦辉,跪下,在你爷爷留下的“旁鼓盒”前跪下。”伦辉撒腿就跑,“瞎老婆子,我怕你呀!”老人忽然放声大哭,“旁鼓”盒里的声音很苍老,那时还是有阳光的,但回忆时,我心里还有漫长的凄凉。老人用额头叩击着脚下的土地,声音也不成调了,她哭道“他爷爷一生唱‘旁鼓’谋生,把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生了他,后来媳妇跑了,儿子也成了孤魂野鬼。他爷爷把这个家交给我,可怜我这双目失明的孤老婆子留在世间,有什么用啊!老天,让我死吧!老天。”
我多次听我外婆回忆起她们的当年,外公当时从偏僻的乡村来到这沿海小镇,在那条从农村通往镇子的黄土路上,挑着个箩筐,一边盛着行李,一边坐着满周岁的大舅,外婆牵着母亲走在身边,那些时光就这样定格。我每每问起外婆这些旧事,她闭口不答。逼急了,她会说,公路头住的那孤独老人,更可怜。男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唱“旁鼓”,乞讨几个小钱,养活一个家,他们更可怜。
多年以后,我会觉得“旁鼓”的声音会凄凉得令我动容。那完全是来自心灵最真实的感受,我不知道这种民间艺术是怎样流传下来,但它那简单的伴奏音乐,真的勾尽了人生里许多无法言喻的凄凉。虽然直到现在我对它也是一知半解,然而听过了,心灵便有那一层悲伤的沉淀。
那个年头,镇子里流传着许多鬼怪的传说,大部分来自伦辉与他奶奶居住的那条公路上。每到夜晚,起风时,许许多多的声音在那间屋子的门口说话。事实上,他居住的地方其实是阴地,屋子后面埋葬着太多的死人骸骨。
那几天伦辉又没来学校。我们几个同学在他家中找到他。他正躲在他那双目失明的老人身后,眼里似乎没有了往日的猖狂,翻着惊吓后的死白。老人看了我们,说道,他受惊了。我没有东西招待你们,就请你们听一曲他爷爷留下的“旁鼓”,老人抖抖索索地搂过她孙子。说,你们要体谅他,他已经几个晚上不敢睡在家里了。可怜他还是个小孩。我们盯着老人空洞的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故事这样在镇子流传开来。在我上次到伦辉家里告诉老师找他之事后。老人跪在孙子面前,哭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镇子下起了漂泊大雨,山雨夹杂着土块、树枝敲打着他们家破烂的门。老人说,他们真的看到了鬼。无数的男女声在门外说话,敲打着门,而她什么也看不见。凭着记忆点着煤油灯,一整夜楼着瑟瑟发抖的孙子,不敢合眼。直到天亮。老人很平静,只是我担心我死了以后,这孩子怎么办,我还是不能死。
可我当时想这听来嘈杂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就是一个人用嘶哑或凄凉的声音在说话呀。可在我快要迈入中年门槛的时候,我开始真切怀念这种声音。我很想知道伦辉的爷爷,那时是怎样唱出这样悲凉的腔调,走完人生。可是现在,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很多老人老了,走了,包括伦辉,我也是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见面了。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得说着,伦辉,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睡了。那些夜晚,我无法想象一个孤单的少年是怎样怀着一种有家不敢回的凄凉,仓惶流落在漆黑的小镇街道。
下篇
伦辉在我们面前闭口不提他的父母。当调皮的同学叫他“旁鼓仙”的时候,他会拔出拳头,狠狠地朝对方那么一下子。因为他的孤僻与凶悍,大家也疏远了与他的接触。而他也自有他自己群体的那一帮人,在老师与家长面前,他永远被归入“坏孩子”的行列。
我从未与我的外公谋面,当我出生时,他已经去世多年。八十年代的小镇,街道总是灰蒙蒙的,渔汛起的时候,镇子便多了一层嘈杂的色彩。外婆依旧在织着她永远织不完的渔网。从我小学二年级离开父母,跟随她时,她便是这样了。
一个春天的下午,外婆安顿好我吃饭后,独自一个人,背着箩筐,往山上那条公路走去,家里没柴烧了,她去捡拾山上的残枝。我独自一人,看着下午的太阳,有些醺醺的醉。忽然好奇起她那终日不离身的“旁鼓”盒,搜遍了全屋,终于从她的枕头下找到。看着黑黝黝的小盒子,想起外婆听时,背后抹泪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安。
那个下午,镇子静悄悄的,一个孩子坐在一间老屋的门槛上,有滋有味地听着那黑盒子放出的声音。但怎么也听不出老人落泪的感觉,只是觉得“咿呀”地令人心烦。当他起身去屋内取茶壶泡杯茶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黑盒子。阳光下,盒子落地的声音很清脆,“咿呀”的声音在延续几个起落后,尘埃落定。隔壁老阿婆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发傻的我,轻声说,孩子,你闯祸了,那是你外婆的心上宝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