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即使在口头上原谅了她。但我知道终其一生,她无法原谅这个老人。往事是发黄的衰败,那是几十年前,我还没出生。我未曾谋面的叔叔溺水身亡,奶奶、姑姑发疯了,她们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他。在黑洞洞的夜里,阴森森的老屋房间,奶奶与姑姑,一个捧着叔叔的遗像,一个敲着脸盆,声嘶力竭叫着母亲的名字,说死鬼叔叔找她来了。那时的父亲远在异乡,二十出头的母亲,尚未经历世事,吓得哇哇大叫,连夜跑到隔壁一个老奶奶家中,嚎啕大哭,在被窝里气都不敢喘。那个老人孙女后来是我的小学同学,在镇上开着一家理发店,在小镇的日子,我会进去坐会,聊些往事,问那个老人。她早就走了,但我会想象那个夜晚,她那慈祥的脸,对年轻的母亲心灵上的安慰。
奶奶去世的那天,父亲在小镇帮忙,母亲因家里的事情留在城里还没出去。父亲在一个中午打电话进来,母亲告诉我那时父亲的声音非常恐怖,可怕地叫着母亲的名字,说阿姆,要见你最后一面才闭眼。母亲跟我说,难道他们认为是我害死了这老人吗?
母亲后来出去,为眼前这个害了她一生的老女人尽着一个媳妇最后的责任。奶奶的丧事,属小镇最风光的一次,几个她从小带大的外甥、外甥女把她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我很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直没有什么想哭的感觉,直到起棺的那天,与我要好的二表姐瞪了我一眼,我忽然联想到少年的经历以及几个月前,她病危时,用一双干枯的老手紧紧握着我的时候,她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慢慢流出来。我终于哭了,母亲也哭了。我披麻戴孝走在队伍的前头,无可抑制的哭泣。在送她去火葬场的路口,我没有跟去,几个她最生前最疼爱的表兄跟了去。母亲默默把我拉在一边,扯下我头上戴的孝帽和身上穿的孝衣。什么话也没有说,脸像秋天的寒霜。那是夏天,小镇的空气闷热烦躁,偶尔有一阵子的风,母亲在大多数时候,孤独而木然地站着。
母亲聊起过去时,总会看着我。在夏天的夜晚,她总要亲手为我煮上一碗点心,有时夜里我玩得迟的时候,她会打电话给我,整夜不睡得躺着为我开门。我慢慢习惯了,即使劳累,她也是亲情的乐意,我无法苛求。
小镇的天空湛蓝湛蓝的,街道上弥漫着咸腥味。即使所有的关于上一代人的故事从此经过,它也不动声色。就这样,许多人的一生,在开始结束开始的宿命的轮回中,伴随着春华秋实的新陈代谢,一代代上演。
母亲平凡的一生就如一幅长长的画卷,似镜头的晃动,有一笔带过的疼痛,有缓慢溢开的温暖。某些时候,面对她的大半生,我会感觉自己好象坐在一个冷僻的影院中,看一部关于过去时光的电影,一些旧有的时光会从肌肤散发出来,把人紧紧裹卷,然后沉溺在它的哀伤与柔美同在的岁月中,在一个女性的全部的生命里感触一个时代曾经有的故事。母亲,她那平凡的一生,在时间的河流里泅渡,在岁月的最深处揭秘着一位中国女性的隐忍与善良;苦难与幸福。
人生,总是带着残缺的美,因缺而凄美。在生命的低谷,你才会发现会有谁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突然会发现那些不曾发现在意的感动,是这样温暖着自己的心。想起一句话: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是的,不会总是透不过气的。漂亮的花朵,总是会凋零的;爱因为不能拥有而深刻;梦因不能圆满而美丽。不论经历了什么,在经历着什么,你总该明白,人生的路,总要走下去的。只要我们没有了断自己的决心,要生存下去,便只能勇敢地往前方走去,让自己尽可能地活得少些痛。人生需要站立起来的坚强与柔韧。
◆怀想是往事最柔软的姿势
许久以后,我们才明白,人生即使是失去,也是一种残缺的爱,它因错过而蓦然美丽。
关于往事,它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消逝。那些人,他们、她们脸上如野菊花般绽开,在灰蒙蒙的天空,坠落。我捡起岁月的一块红布,他们说你蒙的方向反了,其实我只要这一个动作。这个简单的风轻云淡的动作,把人生覆盖。
我忧伤的脸上挤满勉强的笑,那个穿着向我借来风衣,在傍晚校园穿梭而过的男孩,他不见了。那些歌声老了,那些他经过的人唇边长满了胡子,在人流拥挤的十字街,木然望着车来车往的城市街道。那些青春,隐藏在时间小小的角落,发出情不自禁的呻吟,属于消失的一段过去。那时我从远远的天空底下走过,依旧是一棵树,在寂寞的风中忠实记录这一切。
没有人会知道感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也正如这个夏天的夜里,风从后山坡吹来,撩起我的衣襟。我在网络好久了,在西祠一个寂静而美好的版块邂逅一曲不知名的音乐,而陷入青春巨大的褶皱。我看见时间匍匐在暧昧里,它们反复挣扎,终无可奈何一段段死亡。
在青春里,其实有很多人与我拥有同一段时间。我无法分清谁比谁更重要。沙漏里的沙流了一个夜晚。在无数个夏天,他们、她们成为我忧郁的主题,在熟悉的地方说着陌生的话,在陌生的地方说着熟悉的话,都不重要了。时间在多年后,也只剩下一张张发黄的照片依然可以表达。
你是否可以记得一些事,比如那些灯火明亮的夜晚,那些在黑暗里闪着光亮的银屏,爱情如期上演,坐在礼堂的人们鸦雀无声,风吹过礼堂外面的一堵长长的墙,发出沙哑沉闷的声音,我在抚摸着墙斑驳的表面。夏天的月光照着我,照着我小小的影子,没有谁会知道属于我青春的一段疼痛,像月光晃过摇曳的树影。我的青春是一段留不住的风,明媚着,飘摇着,挂在寂寞的树梢,路灯忽然受惊似的晃动。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们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我们都在,似乎未曾分开过,就如多年后我们想象团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那时我们都在,青春是散发着汗臭味的白衬衫、沾满风尘的白球鞋。校园球场边的一声声欢呼。在城市的一个角落,我们保持着往事的姿势,低着头。那时我买了一本书,《围城》,这本书现在它还清晰地站在我书橱的一个角落。那年夏天,很多书我都忘记了带走,这一本唯独留下。
暑假的校园冷清而萧条。我们整天蜷缩在宿舍里,那个男孩弹着吉他,他的笑容忧郁而沧桑。我所为他的做作,直到多年后他离开人世,我才明了青春的判断常常是错误的。
一对情侣,他们手拉手从我们的面前走过,他们之间的爱情,在校园流传了很久,据说女孩以死为抗争,赢得了爱情的果实。那时他们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幸福地抱在一起。我现在偶尔想起他们时,会记住那个暑假的校园,那次他们不经意从夏天走过的表情。想起如今,他们也老了,那些往事,还有一个他们陌生的人淡淡地想起,在青春断然的十字路口。
我现在开始一些回忆,一些疼痛和美好完好无损。它似乎沉默多年,等待一只手轻轻擦拭,像一滴露水在某一个我们忘记的早晨,从一片荷叶滑落。我们彼此微笑而明媚着。
我们似乎都忘了,在多年前曾共同看过的这本《围城》,在彼此电话的寒暄中,我们不知所措。而我还可以记起,也许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记起,像女孩踮起脚尖,轻提裙裾,走过涨潮的沙滩。洁白清晰的小腿,在往事的风中,定格成生命里难于忘却的黯然。
弹吉他的男孩在故事中,在人生的故事中成为匆匆的过客。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在这个夏天,想起包括他在内的一些人。比如一些睡眠,比如一些鼾声。或者流着泪水走向天南地北。
他用塑料的拨片划过吉他的六弦。那些歌,现在我已经开始忘记,它们模糊了,迷失在记忆的奔跑中。他的另一只手翻过书卷的扉页,我想在书本的某页褶皱里有他与阳光共同留下的痕迹,记忆的河流一直在流淌,灯光下的人影比镜子中的人真实、温暖。
那个同样看过书的女孩,在十多年后,夏天某日的一个夜晚,喝着冷饮,与我说着关于她孩子教育的事。我们开始疲倦,她说当好一个母亲真累。
那个夏天,她接过我手中的书。她对于爱情避而不谈,时间在某处关键节点,设下了一个圈套。它把一些不该记住的往事模糊了。青春的模糊是爱情必然的着色。时光保护了一切的难于言喻。她后来把这本书,托一个朋友还给我。在如今我与她心无芥蒂地谈起当年的一些事,在我试图说起青春之时的爱情时,她说我们已经是老人了。
弹吉他的男孩,在夏天的夜晚,把我拉到阳台,我看到女孩穿着黑色的衣服,悄悄在我们男生宿舍楼下的空地看着一圃季节盛开的玉兰花。我在四楼的阳台注视着这一切。在暮色里我们同时消失。
她再次向我借这本书,她说这本书,她还没看完。我再次借给她,直到这本书现在还完整地保留在我的手里。她第二次怎么还给我,我不想设计情节,时间再次使它模糊。像盛开的花,没有人会看见它的凋谢。
我嚼着冰块说,很多往事我都模糊了,惟独可以记起与你初次见面的情景。那个晚上,似乎再谈下去,现实会轰然到地。我留了她的QQ,加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她加我的消息,其实我不暧昧,像面对一个多年未见面的朋友,要知道相遇是件多么温暖的事。
弹吉他的男孩说青春是杯不加方糖的咖啡,苦涩而回味无穷。其实我更喜欢喝茶。往事的底片,一些影像经过暗室处理,它们变得熠熠生辉,而我们要经过多长的时间,才能抵达青春,才能在青春的路口,等着那些后来在我们一生中留下永不泯灭记忆的人。他们、她们都是,或者都不是,我们的等待要经过多少的花开花落,风来而雨去,才看到爱情款款而来。在懵懵懂懂的过往中,懵懵懂懂地接受岁月的告别。
那个女孩说,张雨生去了,再也听不到他天籁般的声音。整个相识的最初时光,那首《大海》可以概括这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像谈论天气般描述着那年夏天的风和日丽。
其实在我的心里,由于女孩引起的寂寞,在已经很遥远的过去,更多的是属于《一世情缘》这首歌里所唱的苍凉。长长的通向校园礼堂的水泥路,礼堂里灯火通明,一场舞宴快要谢幕。整栋宿舍楼灯火次第打开,我在黑暗里听着那些忧伤的歌,远远的路上脚步声开始嘈杂,很多欢笑随风而来。我的爱情当时就是这样,寂寞里的一首歌,在某个角落,静坐如雕塑。人们就要来到我的身边。
很多年后,曾经的那些人一直未曾在我眼前真实地再现,他们、她们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为生活奔波。往事已遥远,一年又一年,而我也开始我想要的生活,在缓慢的执著中,我向人生探出了手。而关于爱情,我们守口如瓶。
我小心翼翼地保留着一些秘密,我害怕时间走后,它会随之消失。而在时间里,我们是什么,一生就是一秒一秒地叠加。它不可以储存,因此什么也留不下来。现实中灯火辉煌,在虚伪繁华的世界表层,我们正在经过,没有人要求我们的经过,该怎样吻合世界的秩序。做着自己的事,想着生活,揣着爱情。
夏天的风缓慢地吹着。清晨、中午、傍晚时光,我开始百无聊赖,翻着一些书,打发漫长的人生。远处的海在平静里波光点点,在清晨最玄谧的时光,我的步履开始从容。这是一天的起点,在书中我的心中充盈着感动;这是一天。双脚踏上土地最深刻的一步。阳光从山的那边探出了头,在我低头的时候,它明亮地照耀着世界。往事的核心其实渗满光的力度,不然它为什么,使我们在回忆的时候,温暖而带着笑容。
一生。关于我们的一生。那些走过的路。正在走的路。即将要走的路,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泥土的光泽。我的那些朋友,在路上,他们、她们与我不再遥远。我可以触摸到时间的花香,片片缤纷的洒落,晶莹而飞扬。而我已经在世界里沉默许久,像在风掠过的夏天,听着不知名的歌,衔着往事的影子,静静走在许多人同样走过的路上。一些回忆证明着我真实而温暖的活着。时间从来未曾死去,希望永远在隐约的前方闪烁,笑着,把我们的河流想象。
人生,没有永远的伤痛,再深的痛,在切之时,伤口总会痊愈。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可以坐在坎边等它消失,你只能想办法穿过它。人生,没有永远的爱情,没有结局的感情,总要结束。不能拥有的人,总会忘记。我们,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长大,弱者在打击中颓废,强者在打击中深刻坚强。还是要学杨柳,看似柔弱却坚韧,狂风吹不断;太刚强的树干,风中折枝。所有的故事,即使是错过与失去,它们都将是生命最璀璨的一次绽放。
少年时听人唱“旁鼓”,世事如新剥壳鸡蛋;青年时听人唱“旁鼓”,心事已二三行;壮年时听人唱“旁鼓”,鬓边已华霜起。旧事是随手捞起的时间碎片,有一条路通向远方的同时也通向了自己。所谓喜乐只是一种心态,是怀念接近成熟的姿势。而岁月是一条单行道,我们无法回到从前,但并不意味着家园的荒废。曾经相识的人或事其实都还在,像月光剥落水中的鳞片,我们在寻找一些与亲情有关的眷恋。苍老的声音还在“咿呀”得唱着,即使舞台空旷无一人,那条通向记忆中回家的路仍在延伸。
◆ 记忆通向那时回家的路
记忆中回去的路,有碎语,嘈杂的声响,当时孩子眼里与天空的距离,并不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少或增加什么。生活就此回头。
上篇
孩子们趴在窗沿边,撕下了一页昨天的日历,看着一个完整的冬天过去了,阳光还有些羞怯的青涩。至少在春天摊开时,手心里满是纵横交错的掌纹,就此爬上了隐秘的月光。当我老了,我习惯以一种怎样的姿势表达属于我的故事。因为不知道,所以有时我垂下了头,那时天边的云随着我的目光在云游。
当我老了。父母都不在了,他们看过的旧报纸已经发黄得斑驳。那时的阳光炽热,门前的弄堂,有怀旧的风,扫过隔夜的微笑。熟稔的一瞬间使人恍惚。可谁也分不清,我们究竟怎样在老人们的衰老中,一步步跨过时间的门槛。
谁倚在旧年的门旁就这么微笑着,看着走来的少年放声歌唱。当我老了,我会想起那个孤独的老人,外婆在世时,会时常跟我提起过她。古老的“旁鼓”在我耳边响起,可我为什么,以为它就是那老人的化身了。她双目失明,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故乡那条闽浙交界的山上公路。
那天,天下着蒙蒙小雨。我们从海上回来。路过海巡基地附近的一个村时,一间低矮的瓦房忽然传出细细索索的声音,那么熟悉,使我一瞬间停住了脚步,便折进了那户人家,黑窄的堂屋,碗橱上放着一个小收音机,那声音正从里面放出来。在阴雨的午后,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空旷的悲凉。收音机里有个苍老的声音,操着“闽南”口音,铿铿锵锵地唱着。我问道:是“旁鼓”吗?坐在屋里的人,没有回答。我独自站在屋里愣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