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家粥铺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关门歇业。
来喝粥的人纳闷的议论了几句,也就走了。
陆幸的房间里,地上扔了一堆绷带布条。
“哎小少爷,您还没彻底恢复呢。”二踢子道。
只见多日未露出真容的陆幸,一张脸好歹是恢复了人样,消了肿,淤青也退得七七八八了,但还是能看到灾后的遗痕,未能修复彻底。
他背了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五岁的身量,却散发着五十岁上位者的肃杀气息。二踢子没来由的闭了嘴,看着这位妖孽的小少爷。
“你了解傅爷这个人吗?”陆幸问道。
“啊?傅爷啊,知道,怎么?”二踢子纳闷,不知道小少爷是什么意图。
“说说。”陆幸道。
二踢子想了想,开口道:“怎么说呢,傅爷吧,在咱县上,应该是头一号人物吧,反正咱洪爷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是咱县衙里的班头——”
“班头?”陆幸稍稍惊讶。
“对对,您别看只是个班头,能量大着呢!衙门里八成以上的人,都是他给提拔进去的,就说那县丞和主簿吧,都是走的傅爷的门路才当上去的呢!那县太爷,根本不顶用,傅爷要不点头,他什么令都出不了房门!所以说了不得呀!这位傅爷是交游甚广,黑白两道朋友无数,听人说他还有个兄弟是在军队里的。总之,咱这地头儿,傅爷就是这个。”二踢子竖起个大拇指。
陆幸不说话了,脸上看不出表情来,二踢子也静静的看他,心里是暗暗惊讶,小少爷多大年纪才,这深沉的,自己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家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瞧瞧。”陆幸道。
“那可有点远,在城东那边呢。”二踢子说着站起来,“怎么,小少爷想去拜访拜访?”
“嗯,这样的大人物,不搞好关系可不行。”陆幸淡淡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其他人都坐在粥铺里等着,这时候张三和两个兄弟火急火燎的跑进来,脸是煞白。
“怎么了这是?陆爷呢?”二踢子问道。
一早,陆幸便冷着脸下令,将陆老实带回来,不论是绑回来还是打晕了抗回来,总之不择手段。张三带了两个兄弟正是去办这件事。
二踢子一问,张三气都没喘匀,说道:“出、出事了!陆爷他——他杀人了!”
啊?!平地一惊雷,所有人都傻了。
“杀谁啦?”二踢子难以置信道。
“那个张柱子!”
但听一声倒地声,不知何时陆李氏站在房门口,将话都听了去,顿时晕倒在地。陆幸急忙跑过去,抱起便宜娘的头,掐人中。
陆李氏悠悠醒转,神情憔悴得二踢子见了一惊,心说才一天功夫,怎么像老了十年?
“娘,你快回去躺着,万事有我。”陆幸道。
陆李氏哭道:“怎么会这样!你爹他怎么会杀人?幸儿,这怎么办呀!杀人是不是要砍头的呀?”
“不会,娘您别担心,有我在呢。”陆幸只得这么说,心里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对对!夫人您甭担心,这里头指不定有误会,就算没误会,不就死个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洪爷出面说一声,就都解决了。”二踢子拍胸脯说。
这话说得陆幸都不信。待安抚了陆李氏,将她扶回床上去躺下,又嘱咐波妞好好赔在娘的身边,陆幸留下五个保镖守在家里,带了二踢子和张三李四出了门去。
路上问起事情详细情况,张三急道:“听百花楼里的姑娘说,说是两人为了个姑娘争风吃醋了,又都喝了酒,一恼之下……陆爷就、就把张柱子给捅了。”
陆幸心里不由的恼火起来,心说出息了,都会和人争风吃醋了。二踢子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担心,便道:“小少爷您别担心,这种事儿,还不是人嘴两张皮,怎么说都行?只要打通了官府,真杀人也不打紧。”
李四插嘴道:“对对对,前年雄大爷不是还当街打死过人嘛,洪爷去傅爷那儿说了声,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判定死者是自己身有顽疾,不关雄大爷的事儿。陆爷这事儿就更好办了。”
听他这么说,陆幸心里忽的一动。
二踢子道:“这样,三儿四儿,你俩陪着小少爷,我这就去禀告洪爷一声。”说完不等陆幸说话,就急急的转身走了。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张三开口道:“小少爷,咱去哪儿?”
去哪儿?陆幸想了想,问道:“我爹在哪儿?”
“在县衙大牢里。”
“去大牢。”
陆幸没去过,所以由张三李四在前带路。三人匆匆路过县衙大门,陆幸转头看了一眼。县衙大门口的告示墙上,一张陈旧的认尸告示一只角脱了胶,在风里摇摇欲坠,早已无人去关心了,说不定过会儿就被风吹落下去,然后指不定被哪个乞丐拿去擦了屁股。
大牢门口守着四个官兵,李四上去交涉,熟门熟路的一人塞了一点钱,低眉顺眼笑道:“四位差爷,我们家小少爷来探监。”
有了钱,好说话,其中一个说:“探谁啊?”
“叫——”想不起来陆老实叫什么名字,李四便道,“应该是今天早上新关进去的,就百花楼争姑娘捅死人那个,姓陆。”
话音刚落,四个官兵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沉了脸道:“不行不行,那是杀人要犯,上头交代过,不许探监。”
“这,这是为什么?哪还有不许家属探监的?”李四道。
“那我们哪知道去?上头特别交代的,任何人不许探监。”那官兵嘴里说着,却没把钱还回来的意思。
李四心下暗恼,脑筋一转,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兄弟,大家不是外人,那边那位是谁知道不?洪爷的义子干儿。我知道你们也是上命难违,但大家都一个地界上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们也不好让洪爷没面子呀,是不是?通融通融,就一小会儿,没人知道的。”
这是暗暗威胁了。
四个官兵果然吃这一套,面色凛然了,交换了几个眼色,最年长的一个笑道:“这个面子那我们兄弟们还真不能不给。成,进去吧,但你们可得快着些,别耽误久了,不然兄弟也不好交代是不是?”
李四笑道:“一定一定。有机会请几位大哥喝酒。”
进得一扇粗木桩大牢门,又进一扇,眼前是一条狭窄阴暗的甬道。混杂了诸多难解成分的气味迎面扑来,让人呼吸一滞。甬道尽头的墙上插一根火把,堪堪照出监牢里的景象。甬道左右都是臂粗的木桩围成的牢房,每间牢房里都关满了人,业绩很不错。
一个牢头送他们到入口,便不进去了,吩咐道:“一直往里走,在最里面的左手边那间。记住啊,快点出来,上头来人发现了,我们也兜不住。”
李四谢了又谢,又塞了点钱给这个牢头。陆幸和张三已经往里走去。每走一步,两旁的牢房木桩之间的缝隙里,就贴过来一张张脏污消瘦的脸来,直不愣瞪的瞧着来人,你若赏脸转头去瞧一眼,那些脸便忽的咧嘴笑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牙,拿一条猩红的舌头舔着,不时发出渗人的怪笑。
后头李四追上来,皱眉两边瞧瞧,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太难闻了,也说不清什么味道。里面那些哪还是人,比野兽也差不多了。这地方,饶是李四这样单身混混儿,也觉受不了,心说这回陆爷可遭了罪了。又瞧陆幸,神态自若,李四不由赞一声,小少爷可真是够邪。
直走到尽头,按之前牢头的指示,三人站在了左边那间牢房外。
牢房里黑漆漆的看不清人,只感到有许许多多的人影。看来并不是个单间。
只听里面嬉笑怒骂,夹杂着某人的哭泣哀求之声。陆幸心里一叹,开口唤了一声:“爹?”
只这一声,牢房里顿时安静了,陆幸能感到一双双眼睛朝他望过来。接着,清一色污黑的人群里爬出一个白条条的人来,冲到木栅栏边,缝隙里挤出一张惊恐失措,鼻青眼肿的脸。
一见到陆幸,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幸儿!幸儿!快!快救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