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持续了许久的迷惘对望后,我和柏瑾在彼此眼中看到的是更深一层的困惑。然后我们一齐望向公主,她正独自啜泣着,手中的胡桃木月牙微微摇晃着。“哥哥,”她又唤了一声,泪眼中有希冀的笑意,“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公主,你没事吧?你到底在说什么?”我问道,心中的忧虑油然蔓延开来。“你并非叶国人,你是我同母同父的亲二哥。”公主两眼怔怔地望着柏瑾十分清晰地说道。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阵眩晕感袭来,长久的耳鸣刺得头脑中好生难受。我再次侧过脸看着柏瑾,他紧皱的眉头和诧异的神情似乎是在告诉人们他根本不相信公主所说的话,却又害怕这是既成的事实。谁都知道,她是梁国公主,而他——是大叶国的先锋元帅梁柏瑾。梁柏瑾?梁国?难道——这之间真的有某种斩不断的联系?“那一年我还在襁褓之中,父皇尚未登基。”公主缓缓叙述道,“正逢五国之乱,父皇当时还是前梁的兵马大元帅。混战持续了一个多月,当时的五国之战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父皇的人马被困在鹰回谷,粮草匮乏、军心涣散。长久的深思与众将商讨之后,父皇决定杀出重围,拼出一条血路。临行前,为防止走散不能相认,母后差巧手的木匠做了三块信物——就是你颈上的弯月和我手上的弯月,还有一个椭圆形半月在皇兄身上。这三个信物拼在一起正好是一个满月。就这样,父皇带着一万残兵一路厮杀。皇兄当时八岁,随着父皇的战马先行,而二哥才刚满两岁,被奴仆藏在箱子里,就这样打着走着、走着打着,最终家仆和部队走散了,便再也杳无音讯。后来,他们找到了家仆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木箱,大家都断定哥哥是死了。父皇后来亲手葬了那个木箱……为二哥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厚葬大典……”我一时听得痴迷,竟忍不住暗自辛酸起来。柏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颈上的弯月挂坠取出,吊在手中,那月牙将夕阳的余晖分割成残忍的血红色。柏瑾呆呆地注视着手上的信物,他没有说出一个字,相信或者不相信,都无法摆脱这一枚月牙早已勾勒出的宿命。
公主继续说道:“你若是不信……母后驾崩前还曾说过,在你的左肩前方有三颗并列的黑痣,我那日没有动手去看。你现在大可验证一下……”柏瑾面目悲切地看了他一眼,右手抓住自己左肩上的衣领用力一扯——那三颗并列生长、本不起眼的黑痣赫然显现在众人面前,异常的惹眼。公主喜极而泣:“二哥……真的是你……母后到最后一刻还对你念念不忘,她总说二哥生性乖巧,不好哭泣,将来必成大器……却只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频率与柏瑾的呼吸暗暗契合,却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瑾……果真是这样……”我喃喃道。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似乎那灵魂早已不是他自己的。少顷,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两鬓的发梢无力地低垂着。他噙着泪水自言自语道:“娘……这可是真的……你告诉孩儿……”“柏瑾……”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在上下翻涌。公主扑过来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抓住柏瑾的两臂说道:“二哥……你本该是大梁的皇子……你让母后和父皇好生惦念。”说着,又嘤嘤啜泣着。直至那日夜晚,柏瑾最终再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的神情透着冰冷的绝望。晚上公主差人带来信儿,说梁国皇帝——也就是柏瑾和公主的大哥要在大殿之中接见我们。我知道,这一去,柏瑾或许再也不能回到大叶。但那是他的血脉亲眷,即使割舍我全部的爱恋,也不可阻挡他们兄弟相认。“瑾……我就要失去你了……”夜色冰凉,我紧挨着他坐下。他转过头看看我,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不管到哪,柏瑾绝不弃你。”“可我是叶国人,而你……”“这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可以试图让两国停息战乱,永世言好。”“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会成为敌人。”他摇摇头:“我可以放下这一切——梁国的皇子也好,叶国的元帅也罢,通通可以不要……”“那是你注定的宿命,承认与否都已在你的血液中刻下不可磨灭的标记。”他长长喟叹一声,说道:“老天为何这样对我……”“那老天又为何要这般对我……”我应声说道,抬起头,满月如霜。翌日一早,马车在灵隐寺门前恭候着,随行的侍卫和奴仆弯着背脊毕恭毕敬地站成一片。柏瑾上了前面一辆马车,而我和秋菊乘坐后面一辆。山涧的风吹得人心里顿生凉意,我裹紧衣领,抵御着阵阵微寒。在马车上就座后,车夫一声吆喝,便出发了。我一路望着山路两旁错落有致的风景,心却不在这景致之中。初见柏瑾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这一路走到现在的艰辛历历在目。我却不敢去想今后,似乎就在这一日一夜之间,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像一炉香,慢慢燃尽了。“咚”地一声,是箭簇穿透马车车厢发出的击穿声。“有刺客!”外面的人大喊一声,马车顿时停下,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声陆续沸腾起来。“保护马车!”更多的羽箭扎在射在了马车上,我慌忙挑开帘子望出去,一大波黑衣人正从山顶飞身跃下。侍卫们慌忙摆开架子同他们搏斗起来,厮杀声和刀剑声瞬时响成一片。“柏瑾!”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人或许是冲柏瑾而来,“秋菊,呆在里面千万别跑出来!”“小姐,外面很危险!你干嘛去?”没等秋菊话音落定,我已经飞身窜出马车,“噌噌噌”——几支羽箭从我身旁掠过,被我一一避开。一个凌空回转,我顺手抓住两支划过的箭,掉转方向,直接向着附近的两个黑衣人款素抛出,那两个刺客应声倒地。我来不及与这些人拼杀,便奔向柏瑾的马车。
就在这时,前面两匹拉车的马儿似乎受到惊吓,抬起前蹄嘶鸣起来。我一看,不好!连忙加快步伐快跑两步,但已经晚了,两匹马疯了似地撒蹄狂奔,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被颠簸得东倒西歪。“停下来!柏瑾!”我大喊着。但是受惊的马有着飞一般的速度,我根本就追赶不上,也看不到里面的柏瑾。身后的刺客正急匆匆追赶过来,我回旋着身体,一记百步穿杨腿,用脚尖将路边的碎石向着追来的黑衣人踢出,他们立刻倒下。来不及犹豫,我继续追赶马车。然而就在这时,那两匹疯马突然失足,带着身后的马车一齐飞出了山路——坠向路边的山崖之下。“瑾!柏瑾!”我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似乎不跳了,我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层林密布的山崖之下,许久才传来一声粉碎的回响。“不要!”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不要!不要啊柏瑾!柏瑾你不能死!”我疯了似地任泪水绝望地肆恣。“小姐!小姐救命!”秋菊喊道,我回首望去,一伙黑衣人正将她向马车外拖拽。心底的狂怒和无畏已经被彻底激发出来,我捡起地上死掉的黑衣人手中的佩刀,向着秋菊的方向急急地飞驰。“呀啊!”我愤怒地砍杀着,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身边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陆续倒下,我杀戮的速度越来越快,使不完的力气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我心里在那一刻空了——那些被突然从我心中夺走的东西似乎减轻了不少的重量。所以我愈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任意一个砍杀的姿势都可以轻松做到。鲜血溅涌,我青色的衣衫被染成片片血红,这似乎仍然不过瘾,割喉、切腹、断臂、劈斩,我宣泄着我的绝望和愤恨。那是一个发了疯的我,像是一个突然被惹怒的瞎子,没有方向地陷入到凌乱的深度仇恨。——直到所有的黑衣人都已经倒下,我仍然不知疲倦地嘶喊着。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将刀狠狠地插在倒下的此刻身上,绝望地哭喊着。秋菊在一旁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伤的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过去搀扶起她,而是继续跑回到刚才柏瑾跌落的断崖处。身后传来秋菊的惊叫声:“小姐!你要做什么?青荷小姐!”我没有时间理会她或者安慰她,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去确认一个残忍的事实,或者打破这个恐惧的想法。我的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的名字,从我顺着一处相对平缓的地带像山崖下滑去的那一刻钟的时间里,我将他的名字在心底默默念了千百遍。“你不能死。”我的精神似乎快要分裂了。带着刺的灌木丛、横七竖八的树木枝桠、茎叶尖锐的野草,它们一次又一次擦破我的皮肤,屡屡将我割伤——额角、手背、两臂、脚踝,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疼痛感。可是我全然不顾,在那个被摔碎的马车映入我的双眼之前,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柏瑾。”他横躺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似乎他向前爬过,被摔成粉碎的马车在他左侧一丈远之处。他一动不动,脸上、身上全是血,一根尖锐的木楔插入了他的大腿。“瑾……你不能死不能死!”我手脚都在颤抖。伏在他的胸口将耳朵紧贴上去,心跳还在。“太好了,柏瑾你醒醒!醒醒啊!”我抱着他,拍打着他的脸颊,血污沾满了我的手掌。泪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下来。我哭泣着,轻声唤道:“瑾,你醒醒,我求求你了!你醒醒啊!”他依旧纹丝不动。秋菊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下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快!梁国公主派的援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