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消失宾妮
第一刀下去,渺渺的灵魂就背过身不愿再看。她想,幼幼的房间又细又小,怎么藏得住她渺渺身体里那些来势汹汹的血味。但计较这些也已是得不偿失,她已经死了。她只能看着幼幼拭掉踌蹰,哆哆嗦嗦从厨房里摸出柄刀来,而后,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幼幼一点也不狠,切不断肉,斩不了筋,杀一个人是偶然,但要分解他则绝不是偶然。那过程漫长而细碎,要淌过血水与人肉里的油脂,腻腻的,让人作呕。幼幼把哭声竭力藏在嗓子眼里,手下的力气也越来越轻。可幼幼不放弃,她舍不得放弃,她还活着呢,还要料理这一摊子人世变迁血雨腥风,她只能沿着生命粗糙的刀口砍下去,藕断丝连也罢,一刀两断也罢,她要砍下去,直到一切悲绝都与她分离为止。
但渺渺早就背过脸,她宛然悲痛却是因为她完全感觉不到痛了——她真的死了,意识与肉身分离,连那一刀刀剜肉的痛楚都已尽失。
原来不再痛亦如此可怕。
世事不顾不痛并非全然代表逾越,有时却是“已不归属”,甚至“被迫离席”。
可又能怎样呢。
阳光仍然肆无忌惮地落满庭院,一墙之外的街道上人如海潮,熙熙攘攘。谁也不知道这栋楼的某层某户、半掩的奶白色窗帘后发生了什么。渺渺眯起眼,那些亮堂堂的光芒融成了眼前的一片模糊,像是漾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渺渺想起了她以前拥有的那一大缸金鱼,她曾嚷着让爸爸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装了一只高过她的鱼缸,那么大,那么高,有时透过那一缸水流往外看,总觉得世间像是幽静的湖底。
那一年渺渺才七岁。
渺渺的爸爸还在,鱼缸也在,她甚至还不认得幼幼。
那是她最好的一段岁月了。
认识幼幼那年,渺渺家那栋有大鱼缸的房子被拿去抵债了。妈妈的钥匙交了出去,管家的钥匙也交了出去,唯有渺渺的钥匙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渺渺妈妈没有心思再与她任性,于是任由她去了。房子已经不是他们的了,留着钥匙又能怎样,认不认命,命都已经疾驰而来,凌驾在自身之上。
这一年渺渺十二岁,渺渺爸爸被生意伙伴告发,锒铛入狱,资产悉数抵债。而渺渺正好升入初中。凑巧的,学校在旧家附近那一带,初入学校时渺渺还听同学说起,不远处有幢大房子是无人居住,是“鬼屋”呢。不久,班上的孩子就提议要去“探险”,有人也问起渺渺去不去,她一时好奇也就跟着去了。他们七拐八拐特意选小路去那栋“鬼屋”,到了跟前,渺渺仰起头,原来是自己的旧家。
从小学升到初中,环境截然一变,竟无人知道渺渺的过去。
住了那么久,却是第一次仰头看。以前总是焦躁地在门口按铃,等着管家匆忙替她开门、提包,然后穿越花园直接跑到饭厅里找些好吃的。但仰头才能发现三层楼高的房子原来那么高,高过一旁绿荫密密,可夕阳一落,无灯的窗口就变得那么陌生。
那群小孩子们看着封条和高墙,彼此琢磨,究竟是翻墙而过好,还是就此放弃好。争了一会儿天色便逐步暗了下来,等所有人翻墙到院内,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有女孩提议男生领头收尾,让女孩彼此牵手在中间跟随。男孩们答应了,一群人这么摸索着前进,结果终于不敌谁在黑暗里的尖叫声,中间那一串女生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散往四处的黑暗里。
渺渺就是在那时认识幼幼的。
一群人被惊吓得四处逃窜,谁也不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渺渺知道绝不是什么鬼怪,这是她的家,哪来的鬼怪。她站在黑暗的中心往四处看,前方拐角是客厅,右侧的楼梯可以上楼,然后客房、储藏室、爸爸的书房、饭厅,她忽然想提步向前时,却听得身后一个哆哆嗦嗦地声音,“你……你不怕吗……”
那是十二岁的幼幼。
幼幼那么胆小,那时被声音惊吓只会本能地抱头蹲在地上。等到四下寂静下来,才发现同行都已经跑光了,眼前唯有一个模糊的影,那人一直站在远处,幼幼好不容易站起身来,试着伸手去拽对方的背影——幸运的是,被她拽到了,那意味着这是一个人,不是鬼。她几近要哭了出来,但对方却淡淡地对她说:“不要怕,什么都没有。”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什么都没有?”
对方不想回答她,幼幼感觉到她转瞬的思量,而后对方问她,“看见光应该就不会怕了吧?”
幼幼重重地点头。
后来她们就走到了客厅里。分外熟练地、不绕一丝远路地、没有障碍地走到了客厅。渺渺摸着黑暗里的远处,轻轻拽了拽,然后扬手将窗帘拉开,月光就透过落地窗涌入视野。幼幼这才看见那个女孩的样子——崔渺渺。在班上高傲又无人理睬的崔渺渺,如月光一般,透凉而透亮,但她正凝视着那堵厚厚的玻璃。原来眼前的落地窗前还放有一只巨大的鱼缸,只是早已无鱼水尽,乍看之下与玻璃窗融为一体。渺渺站在鱼缸前,眯着眼,借着月色透过层层玻璃看往无尽的远处。
“你在看什么?”幼幼不明白。
渺渺只是摇了摇头。
不远处的黑暗里又乍起几声惊叫,幼幼不由自主躲到了渺渺身边,“我们……我们怎么才能从这地方出去?”
“沿原路从大门出去。”渺渺说。
但走了几步,黑暗里不时传来的叫声吓坏了幼幼,她返过身来,再也不肯往黑暗里再走一步。渺渺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幼幼,幼幼跑回窗前,在落地窗附近拼命寻找着。不一会,幼幼终于找到了可开启的窗,她用力去拉,但是窗子却早已被锁上。那些惊惊乍乍的声音能把十二岁的幼幼吓哭,可渺渺却纹丝不动。她转身想独自离开,可身后的幼幼哭声渐涨,如同决堤的浪潮。她只好回到窗前,以半威胁却又半哄骗的口吻问那个女孩,“喂,你叫什么名字?”
“幼幼,我……我叫周幼。”
“好,幼幼,我带你离开这里,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幼幼惊恐地眨着眼,还不能明白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看见崔渺渺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而后娴熟地转开那扇落地窗,推,拉,夜风纷涌而至,亲昵地亲吻着她们的脸,“听见没有?不答应我就再锁上。”
幼幼欢喜地拥住渺渺的臂膀,“放心吧,这是我们的秘密。”
其实过去的事,渺渺一点也不在意。在意的是渺渺的妈妈。家里那么小,渺渺妈妈还求来一尊小佛,腾出一处宽慰供放,早晚香烟渺渺,像是五色空气中的血脉涌涌而升。妈妈说,香烟直升而去就是神佛受领了,一切会如意的。但谁也不知她求的是怎样的如意,恰如无人知道她过去求了多少人,脸色看尽、屋宅抵债,最后在这一处小小屋檐下安生。妈妈说,渺渺,过去的事什么也不要提,忘了才好,忘了才能如意。妈妈每日傍晚炒好两菜一汤在家里等,一点也不味美,汤又混浊,妈妈总是热了又热,看见渺渺放学回来就迫不及待盛满,一面盛一面自言自语,“从没做过饭,原来做一顿饭这样麻烦,时间真难掐准,妈妈做饭做得太早了,凉了又热了,怕是不好吃了……”
但隔日还是早早备好一桌饭菜。
谁也不懂谁,无人懂妈妈,无人懂渺渺。
有时放学后彼此成群从旧家经过,大家哄笑着谈到那夜“探险”的事,一群人争得面红耳赤,只有幼幼和渺渺沉默在人群中。渺渺在前孤行,而幼幼寡言尾随。男孩们游走其中说笑,偶尔也有不经意的询问:“你们也太胆小了,那房子根本不是鬼屋,只是以前住的人搬走了而已,我故意吓你们的,结果你们在里面吓得四处乱跑……倒是周幼,你怎么就逃出去了?我可是走在最后,还特地锁了门等着你们回到门口再吓你们呢。”
幼幼看一眼崔渺渺,还未吱呀,一旁的女生伸手就锤到男生头上,“搞了半天都是假的,我当时差点被吓死了。”
渺渺的眼神都未流连,只是淡淡望向远处。
幼幼也不再答话了。
远远几路曲拐之后,大家各自择路回家。幼幼抬头发现崔渺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人群中,女孩儿的直觉总是突然而来,她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旁人仍是打打闹闹的。又走了几步,幼幼有些按捺不住,于是生涩地演着“我好像把本子忘在教室了”,声音怯怯的。其实也没人顾及到她。幼幼在班上一直是个书呆子,成绩很好,但是很呆,成绩虽好却又不是最出众的那个,所有人喜欢她记得她只是因为她的课堂笔记记得滴水不漏,她从来不会撒谎,因为她本身也不需要撒谎。
这天她是有点鬼使神差地原路回去,在大屋子前张望半天,真的看见渺渺站在那扇大窗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喜欢渺渺。渺渺冷冷的,看似通透却难以捉摸,就像是玉。但幼幼不敢上前,只是躲在铁栅栏后张望,她看着渺渺站在那扇大窗前,然后一瓢一瓢往那口鱼缸里装水,很慢,很悠长。但如此一瓢一瓢才盛了一层底,天色就暗了下来。幼幼以为渺渺还要继续装水,但等待良久仍看不到渺渺的身影,幼幼有些胆颤地在门口观望,过了一会儿,渺渺推开铁门走了出来,与幼幼撞个正着。
渺渺这一生意外的事太多了。
但多数她也没有什么惶恐。就像爸爸,前一夜她还躲在被子里看漫画书,听见爸爸的脚步声然后藏书装睡,还屏住呼吸等爸爸照例掖好被子关门离去,自鸣得意了好一会,但次日放学回来,妈妈就问她要房门钥匙了。但她怎么也不肯交出钥匙。就算搬出去也好,离开了也好,只要钥匙还在,好似那层隐秘的联系永远存在着。看,她仍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开门入内。
她推开铁门,看见幼幼背着暗红色的小书包站在门外张望,见她出来,幼幼有些不知所措,想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可就是那样的沉默令人动容。彼此仿佛一无所知,却又因为这转瞬的沉默而变得心照不宣起来。
渺渺忽然笑了,她转身关好铁门,而后用钥匙锁好,再转过身来看幼幼,幼幼仍然惶恐地站在远处。渺渺刻意走出两步才回过头来问幼幼,“我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很想进去看吗?”
幼幼摇头。
但渺渺说:“那么,明天我带你进去看吧。”
那段岁月也甚美,幽静绵长,犹如水中沉鱼。那栋旧房被封之后已经停止水电的供应,渺渺只能从别处提一桶桶的水来,然后一瓢瓢放满入缸中。幼幼从不问为什么,渺渺也不问她为什么不问。她们用了两日才将那一只空缸盛满。而后渺渺欢喜得像个小孩子,立刻贴在缸前,透过沉静的水流往窗外看。幼幼也学着她的样子探入眼神。那一刻,幼幼觉得水流也是有厚度的,甚至是温厚的,淡绿色,也像是玉。
幼幼不由得看一眼渺渺。
但渺渺抿了抿嘴,“可惜没有鱼。”
“小金鱼很便宜的。一块钱便有一条了。”
但渺渺摇摇头,“这个鱼缸不通电就无法造氧,水也是死水,金鱼放进去也是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放满水?”
渺渺却笑了,“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就是喜欢吧。”渺渺沉吟一会,“从来许多事我都没想过原因,就像小时候想买这个鱼缸,我也不知道能怎样、有多贵,买了也从没有认认真真看过一次。”直到看不见了,才想起喜欢这只鱼缸的原因,是因为小时候逛水族馆留下的天真蒙昧,“有时候我突发奇想,如果有一所房子所有的窗户都摆着墙一般的鱼缸,都养着鱼,是不是感觉人也是生活在水里的。”
幼幼也将脸贴向玻璃,尘世景色状如浓墨,黏稠地流淌着。
“不过,人生活在水里又能怎么样?”幼幼问道。
渺渺愣了一会,忽然由衷地笑出了声,“不知道呢。”
她像猫一样眯着眼睛,“就是喜欢罢了。”
就是喜欢,中意,可以为此甚为欢喜,雷厉风行。
但那时候仰仗的那些狂野戾气此刻都没有了。
那时候不读书也无所谓,反正有爸爸;考不上中学也无所谓,反正有爸爸。也不是蛮横无理无能无力,只是有爸爸。也不是天生愚钝,只是顽子天性罢了。但此刻一无所有,无了依仗,过去再是凤毛麟角此刻也只是野草一般的坚韧。但渺渺还是不爱读书,老师讲得不好的课她也就不硬听,有时候支着本教材挡住脸,手下拿着其他书籍阅读,老实的幼幼紧张地看向她,彼此眼神刚好对望,渺渺就笑笑,做一个口型,那么聪慧狡黠却又锦口绣心的样子,“没见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嘛。”
实在拿她没办法。
谁拿她都没办法。
就算是一不小心被任课老师抓住了,她也不卑不亢地,甚至有些跋扈地转过脸去,既不对抗,也不顺从。后来学校找来了渺渺妈妈,可,很快老师发现这作用也不大。渺渺妈妈总戴一串檀木珠手链,听人说话时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另一手抚着那一串珠链,一颗一颗数着。但老师说什么,她也应声“好”“我回去会好好说她”“让老师为她费心了”。淡淡地,悠悠地,没有丝毫不由衷,却也没有那些烈性焦灼的恳切。
她们好像心都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却也不知在哪里。
母亲供一座神佛,每日诵经上香,女儿也旁若无人地活着。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找不到可以准确镶嵌她们的位置。她们好像太幽静太深邃了,肃静得仿佛不是这个喧嚣尘世里的人。也只有幼幼知道,渺渺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