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叫‘雅雅’?”
我点点头。
“你们女生真有意思。服了。”年轻的教练看了我一眼,“虽然来这儿的人很少,但是来的时候你要帮我告诉他们,正确的姿势是——‘两腿绷直,双手抱头’,哦,对了,还有,‘绝对安全’。”
好。
他走下几级,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还有,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如何?”
可以。
告诉你另一个世界与我唯一的联系方式。
虽然我已经与他分离。
待教练走后,我终于可以走到高处角落的柜子里,打开他。艾瑟夫。我知道你一定在里面。下午温暖的阳光洒到了柜子里,我看见你穿着衣服缩在里面睡觉。睫毛浓密地扇动着。我试图去触摸你脸颊的那一刻,你忽然反抗起来,“别,妈妈,我不是故意睡在衣柜里的,不要打我。”
当你看清楚眼前的是我之后,你又恢复成了你。你不知该走出来还是让我也躲进去。你睡了太久了以至于身体都僵直。我们又一次沉默了。以沉默为对话,彼此表白。你送走了我,就来了这里吧。你躲在这里睡觉,是为了等待夜晚再次来临吧。而我呢,我在这里已经表明我所有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了,无法返回了,我必然要有新的道路,而那就是你,艾瑟夫。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你听到了。
于是你拽着我的手,让我也躲到了柜子里。我们蜷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听着教练的声音:“哎,真是坏丫头,电话都没给我呢就跑了。”你忽然笑了,仿佛是取笑我的顽皮。这个狭小的空间让我们感觉前所未有地安全。在海浪和人世喧哗都无法企及的高处,在悠闲的教练忽略了的身后,在那一小撮黑暗里,我们彼此依靠着。
艾瑟夫小声说:“你也一夜没睡,好好休息吧。”
外面的教练甚至无聊得唱起歌。
“等夜里没有人了,我们去玩滑道吧。”
好。
然后我真的睡着了。你也是。如果警察知道了会不会因此取笑我们。我们逃跑、躲避,只是为了试一试世界第一的滑道。甚至因此在一只柜子里沉睡到夜晚。不知时间,不知外界的变化,也不知警察们究竟追查到了哪里,只是安静地在柜子里休息。
直到顶楼的教练看了看表,随后有一个女孩穿着服务中心的制服跑上来笑着唤他“刚刚领班走了,今天客人少,我们早点闪去tango怎样”,教练没有说话,女孩又继续解释“反正这些仪器设备部会统一关掉”。而后,年轻的教练走过去搂住女孩,然后把“暂停服务”的牌子挂在楼梯口,离开了。
我们终于从柜子里走了出来。
在夜晚,在比邻星星的最近的高处,大风大力得像是要把我们吹到天上去。
你揉揉僵直的身体,然后兴奋地往下看,“我终于可以试一试了。”你满怀欣喜地望了我一眼,而后迫不及待地坐到滑道边,管道里的水流抚摸着你赤裸的足。你叫我也过去,于是我们选了两条相邻的滑道坐着。在高处,我们看得到一切,然而别人未必看得到我们。这个城市的夜景很美,海岸边的路灯连成了一串珍珠。你顺着西北的方向看,然后指给我,“看,那边就是我以前住的城市。”
我幻想我看得到,一如在我的幻想里我已经足够了解你。
我预备下到管道里的时候,你忽然握起我的手,“琉,你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你回不去了?”
“不,是我不愿意回去了。”
“可是,琉,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愣了一会儿。
“我并不在乎你的过去。”
“不。琉,只有这一件事你不知道,你是在我设想之外的。”你顿了顿,而后从怀里摸出一把明亮的匕首,刀鞘镶着华丽的宝石,这样漂亮的东西不应该是某件收藏吗,可你拿了出来,放在我的面前,“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这就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你要杀死自己。
“我不在乎谁抓到我或是在我死后判给我怎样的罪,因为一切我都已经决定好了。妈妈和拖拖是我送走的,她们先去另一个世界了,而这个世界我是一定会去的。是不是很幼稚,我只是想看一次这个地方。小时候她老骗我,如果达到什么目标就带我来玩,有多好玩多好玩,多刺激多刺激。但她根本就没带我来过。”
然后呢。
“后来我被送去寄宿学校,然后,你知道的,逃回家。最极端的一次,我从宿舍三楼跳了下去,那一刹那,一切都好像静止了。那种‘静止’是大脑一片空白,时间是瞬间也是永恒,像是有限但又随时可以膨胀成无限。”你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完,“你能理解吗?就像玩滑板或是其他竞速类的竞技,在加速度最快的那个瞬间,我总是觉得时间是最为漫长、博大并且永无边际的。当你的身体所有的触觉都被打开,那瞬间都可以膨胀成‘永恒’。而我所奢求的‘永恒’,一直取决于能够暂停的那个瞬间。”
我抬头看向你。
“所以我只能在一切更恶劣之前,在他们还没长大之前,让一切都暂停了。从瞬间,变成不会改变的‘永恒’。”
太消极了。
可我们除开掩耳盗铃般地对抗被时光篡改的未来,还能怎样?
我与艾瑟夫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松开,然后躺进管道里。你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回去吧,无论如何,试图重新开始”。如果你能从天空凝视,会发现这些管道彼此交错但互不影响,在不同的方向逆转但都试图前往同一个终点。是殊途同归的。而我们完全信赖身体,将自身和意识融合到一起,随着水流、命运,在弯道被离心力送到最接近天空的那一刻,无垠的黑暗真的无休止地膨胀了起来——
艾瑟夫,这就是你所说的永恒吗?
或者永无来日的“恪守”,或者干脆自暴自弃为“永恒”,这便是我们这般尴尬的、不完善的命运所能做出的选择吗?
我们落至一处清浅的水池边。有许多人。岸上还有其他的教练们。我睁开眼四处寻找你的那一瞬,教练也发现了你。“哎,那边那个,你怎没换泳装?”你抹掉了满脸的水珠,毫无顾忌地向他露出你漂亮的笑脸,“对不起,我太心急了,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果以后来的话我一定换上。”
你已经决意结束一切了吗?
清水洗净的你的脸,你捋开凌乱的额发。敏感的教练表情有些变化,但他老练而不动声色,他怕激怒你,于是迅速躲到某栋建筑物后,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
也许你看见了,但你真的毫无顾忌。
艾瑟夫。
我怎能不爱你的坦诚与坦荡,哪怕所有的选择都是“自暴自弃”。
我们一起从水池里走出来,我牵你的手,但你轻声对我说:“回去吧。”
我摇头。
“回去。”
我还是摇头。
“回去啊。”
于是你冰凉的指尖渗入我的长发,捧起我的脸,你甚至蛮横而无可奈何地质问我:“琉,你不要再固执下去了。你这样固执是不是想伙同你身后的世界令我后悔?后悔我已经无路可走才遇见你?后悔我仍然被命运排挤、算计?后悔我棋差一招在最后这一刻会被你击溃,让我承认我爱上你了,永远地无法遏止地爱上你了,甚至明知自己罪孽深重也爱上你了?是不是?”
你看着我,我脑后那双温柔地大手甚至不由自主地拽紧了我的长发。
“是不是?”
不。不是。
艾瑟夫。
绝不是这样。
警车的鸣笛声很快就追来了。但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在一处安静而狭小的黑暗里。黑暗所引领的短暂的际会,让我错觉时光都漫长了。艾瑟夫在我耳边低吟:“琉,你会后悔吗?”我摇头,我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艾瑟夫手里的刀子就哗啦一下刺到我的身体里,艾瑟夫再一次问我,“现在,你仍然不后悔吗?”我继续回答他:“不后悔。你相不相信,这一切只是殊途同归。既然‘归’总是同样的尽头,那我只庆幸我选择了那条能遇见你的路。”
警察们在接到报警后应该迅速开始搜查这里了。但这里很大,人群那么多,那么乱,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想想方设法地逃走的。谁知道我们只是为了在死前玩一场最热爱的游戏呢。像是傻乎乎的小孩子,为了如此简单的愿望大费周章地、惊悚地、让人无法猜透地对抗着。我们把随身的物品都丢在了水上迷宫的入口,装得好像是躲进去了似的,但我们带着刀子离开了。门外旋转着的红蓝灯光预示着我们已经逃不出去了,可还有哪里是属于我们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艾瑟夫。
你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还忍不住笑我。
我们把自己塞入了换衣间的储存柜里。只有那里是属于我们的。钥匙在我手里,而我们都会在柜子里。暂时无人会将封着我们生命的柜子打开,我们可以拥抱着在里面开启我们“永恒”的仪式。你的刀子是我向你立誓的盟约。我选择了你所赐予的永恒。可你一边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艾瑟夫,你为什么要哭呢?你说你无心杀死了你的继父。你说你是有罪的,但只有那一桩是你唯一的罪。然后你想到了让一切都“永恒”。你也曾怀疑永恒是否完全存在,直至我真心实意选择了你的“永恒”,你才发现原来这一切真的可以实现。虽然死亡与永恒是多么矛盾的事啊。你艰难地抹掉眼泪,然后抚摸我渐渐冰冷的脸,你说,你的救赎是因为我的死亡,但救赎与死亡不应该是相违背的吗。就像是“生”才是拥有希望的,而“死”是一无所有。可我们选择了死。在无法选择的“生”面前,我们有权选择死亡与“永恒”,但并非是死亡赋予我们永恒,而是我们的选择让死亡成为永恒。
艾瑟夫,我与你一同以自己的方式去选择我们的“永恒”,我们会以拥抱的姿态,直至血肉腐烂,脂肪化成油脂,而后粘连,沾染,只剩两具彼此拥抱的骨骼。谁也不会理解我们,谁也不会理解以黑暗与狭隘为归宿的我们为什么这样选择。但请相信我,相比无望地“恪守”,我们一直是可以“选择”的。哪怕“选择”的是死亡。
你明白我一点也不后悔。
哪怕有朝一日我们被后世开启,被法医从盒子里取出我们折叠的身体,他们也找不到我们搏斗过的痕迹,找不到你挟持我的证据。我是自由的死亡,成为自由的永恒。我用生命与义无反顾去消解我们的罪与命运,用休止符来提示他人曾对我们所作的误读。也许他们会顺藤摸瓜去试图解析我们所经历的命运,会试图去明白我们最后的“选择”。
而现在。
艾瑟夫,让我们的灵魂结伴走向黑暗吧。你的母亲,拖拖,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所有永恒的凭证都在等待着我们与之相会。对不对。
二〇〇九年 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