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始,老师拼命给学生开会做动员,为的是升学、前途,仿佛像是鼓风机那般想让这群星火寥寥的学生热烈燃烧起来。那天放学后,幼幼等渺渺一起回家,路上渺渺拿出自己好不易拿到的每个月一百的零花钱请幼幼吃东西。幼幼一心惦记着关于高考的事,于是便问:“你有打算了么?”
卖家正给渺渺找零。那一张红色的百元钞变成了几张十元回到渺渺手里,幼幼有点心疼,但渺渺满不在意地扬了扬眼,“什么打算?”
“想考什么大学啊?”
“不知道。”渺渺攘一勺那一小杯昂贵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唇齿间尚在回味,话语也随之脱口而出了,“喜欢怎样的,就考怎样的好了。”
喜欢怎样便怎样,人生可不就是为了欢愉。爸爸在的时候,总对渺渺说“喜欢就做,后果爸爸来担着”。渺渺就咿咿呀呀地笑,“我想要那件公主裙。”“那就买呗。”爸爸说。“如果有人欺负我呢?”“谁打你,你立刻要讨回来,之后的事有爸爸处理。”“如果我不想念书呢?”“这可不行,人要懂很多道理。”爸爸揉着渺渺的额头,“不过,懂了道理就够了。”
有时做梦就梦见六七岁的光景,之前渺渺爸爸的工厂没做大,渺渺身在襁褓时也住过小房间,但未及深入记忆他们便搬入那间大宅了。梦里隐隐约约是那些年月,她那时三四岁,妈妈给她换了一身很繁复的小裙子,爸爸就招呼她坐在他的腿上,房间很小,窗口望出去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小楼,窗外是傍晚的炊烟渺渺,眼下是家里的东西都打包成箱,各式各样积木似的堆在一起。爸爸说:“渺渺,明天我们就搬去大家了哦。”渺渺就用小手碰爸爸下颚的胡楂,“大家是什么?”“是比这里大得多的房子哦。”渺渺不懂大房和小房的区别,爸爸捏着渺渺的手,笑了起来,“爸爸做了那么多事,就是希望渺渺以后好呢。”但渺渺只会咯咯咯地笑。“别人能有的,我们渺渺以后都要有。”爸爸捧着渺渺,举至肩膀,渺渺颠簸了一会,而后攀住爸爸的后颈。窗外的风景在高处却越显得多了。
但梦总在至此处就醒来。
醒后是微亮的清晨,黎明散去,将入天光,有那么点命悬一线的凛然时刻,她醒来之后听到妈妈在厨房里切菜煮水,又倦又沉默地为她下一碗面汤,听见她的闹铃响了,就随手在系在腰间的围裙上一抹,探过身子叫她,“时间到了,起床上学吧。”
她们高考那年是千禧年前夕,人人欢呼这么一处临界千年的时间点。高三的她们也想去广场看倒数,但这是老师是明令禁止的。最后一天的课上完,理应各自回家等晚上的自习,但渺渺课后拉着幼幼躲去厕所换下校服,要去广场。幼幼有点迟疑,“晚上老师会来点名吧?”
“有可能。”
“那你还去。”
“怕什么,不就是个晚自习,逃了又能怎样。”渺渺把校服藏在书包里,又开始逗幼幼,“听说有焰火表演。”
“不过……”幼幼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校服,渺渺立刻明白了。
那天渺渺先陪幼幼回家换衣服,然后一起去广场。十七岁的女孩儿的心思如此曲拐,归根结底是盼望着什么,以至于能为那位还未出现的悦己者“容”便要“容”。
认识幼幼这么久,那是渺渺第一次去幼幼家。
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巷子里拐进去,反反复复几次才看见她家的入口。其实院子门在另一边,但幼幼家是跟其他人分的一套房子,又是一楼,所以那一户用了正门,她们家自街另一边开了另一扇门,又私自支了棚户,让那一间小屋子大了一些。
“怎么会这么复杂啊。”渺渺有点意外,“一户房子怎么两家分?”
“其实也不是两家的。”幼幼小声说,“墙那一边的,是我舅舅,这也是他的房子。但是这房子原本是我外公的,当初给舅舅的条件就是要留一间给外婆养老,这一间其实是我外婆在住。”
“你外婆?那你爸妈住哪儿?”
“他们在外地打工。”幼幼说,“我外公死后,他们争这房子争得半死,因为我爸妈过去的工厂破产负债,买不起住房,就想要一间。可我外公原本说要留给舅舅的。后来,我外婆想让两家人暂时都住在一起,结果……”墙后传来一个女人大声喊着“利儿”的声音,幼幼忽然停了下来,“嗯,那是我舅妈在叫我弟弟。”
其实还是同一屋檐下,哪怕封死了那扇过去的门,隔壁的声音清晰可辨。女人拖拖拉拉地穿着拖鞋拍过地表,声音像是碎砖石那般敲了一地,“吃饭了,再打电脑我就打人了”“听见没”。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会就掀起浪花了。渺渺看幼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轻声打开衣柜,一件一件找。
“那你外婆呢?”渺渺小声问。
“现在是饭点,她跟舅舅家一起吃晚饭的。我一般在学校吃,他们不管。”幼幼找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渺渺,“你说我穿什么样的好?”
渺渺就笑了,“当然是你喜欢的。”
其实那晚半数以上的学生都逃了晚自习。何止学生,连老师也没去点名。留在教室里的学生听着窗外街道上震耳的欢呼,谁也不知道那场景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从步行街到江边广场沿路究竟有多少人,一座城市的夜晚又能有多么灯火通明。人群一汹涌,渺渺就伸手握住幼幼的手。她们心照不宣地随着人群流动,也买一些随手烟火点燃了挥洒,欢愉如此震耳,以至于其他的事物都仿若不存于这世间了。
但街上最多的不是老人或者中年人,都是那些初生牛犊的大学生们。男孩子们成群结伙在街上物色漂亮的姑娘,欢愉么,可不就是遇见意中人,不就是于苍茫人海彼此顾盼之间落得一个流连的眼神。幼幼看着沿街的人群,有点大开眼界的意思,“想不到人这么多呢。”她们就笑了起来,看着满街各式各样光怪陆离或者俊妙怡人的男孩子心照不宣地笑。“喂,那个好像挺帅的。”渺渺眼神示意不远处穿得得体又新潮的一个男孩。幼幼就笑:“是呀是呀,你想不想去认识一下。”
渺渺眼神里漾过的东西是幼幼难以捕捉的。她牵着幼幼笑着就拥向了那个男孩,自如得就像是流水,如此肆意又如此不由人地拥至人群,“不小心”撞向了那个男孩,而预先预备好的“对不起”也跟着滑落了出来。谁知男孩那声“没关系”刚一出口,渺渺就牵着幼幼跑开了。
“哇,说话声音太老土了,还有口音,哇,真可怕。”渺渺一连夸张地用了两个“哇”。幼幼被她这么一闹,笑得直不起身来,然而身后的人就在这时熙熙攘攘推向了她。幼幼的声音还没断,就跌跌撞撞踩到了路人。渺渺赶紧去拉幼幼,但幼幼仍然沉浸在刚刚的笑意里,就连向路人道歉也不诚恳:“对不起呀,对不起呀。”
“美女,踩到人也这么好笑啊。”她们这才正眼看见眼前的男孩,高高瘦瘦的,斜挎着一只包,见他发话,身边散落的其他几个男孩也团聚过来,都是一般模样,但有胖有瘦,开始七嘴八舌地插话:“谁啊,谁踩到我们森哥了啊。”他们眼神一打量,有点油嘴滑舌又有点讨人喜欢的样子,“美女,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见我们森哥人好就踩他啊。”
幼幼倒是被他们这副嘴脸吓到了,不敢答话,于是渺渺一手将她护在身后,一边应着:“人这么多,大家都是不小心。大家都是H大的,别这么故意吓人嘛。”
“哎,你也是H大的?”有人还信以为真。
幼幼有点吃惊,但细心一看,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包上挂着H大的校徽,她心里不由得一乐,但又听得渺渺继续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就接受我们的对不起咯。”
争执眼看就要散了,渺渺牵着幼幼对众人一笑转身就要走。谁知道有人叫住了她们。“喂。”结果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眼神颇有玩味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包,问道,“你们哪个院哪个系的,认识一下呗?”
“我可以猜到你跟我们一个学校,你也该猜猜我们哪个系。”渺渺牵着幼幼迅速跑开了,一边没入人群,一边笑着抛出一张空头支票,“如果猜到了,来找我们,我们请你吃饭。”
千禧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千年一次的倒数在那一刻也不过是分秒间的事,一切归零位,千位上一,过去累积千年的九九九就如此成零。轻而易举地,又好像是一笔抹消了似的。分分秒秒从无至有,又从有至无。
但隔了一周之后,下了晚自习,幼幼在门口看见了那个男孩。是叫什么什么“森”吧,高高瘦瘦的,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沿压得很低,可幼幼一看就知道是他,并且在“知道”的那一瞬,她也“知道”了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缘分”,又是怎样的甜蜜令她结舌哑言却又甘之如饴。她原本还装作无辜地想绕道离开,但男孩压了压帽子快步就向她走了过来,她还要绕,对方就故意堵,彼此已经无可避免要面对了,仿佛都认定了真是彼此要找那个人:“喂。”
幼幼不做声。
“不是不认得我了吧。”对方摘下帽子,笑盈盈地,“请我吃饭呢。”
幼幼咬了咬嘴唇,半天说出一句:“你怎么找到的?”
但就在这时,是渺渺从身后赶了过来,“你真是笨死了……不承认他能拿你怎么样。”然后转过身对男孩说:“怎么找到的?”
对方笑,“你那天把校服藏在书包里了吧。”他又补充道,“书包被打开了,没发现?”
“真不幸,丢了钱包,现在还要请客。”
“我也很可怜,被人踩了还要被人骗……”男孩玩世不恭的样子却把她们都惹笑了,“不过听起来你比较惨,怎样,不如我请你们吃饭?”
“哇,天晓得你安了什么心啊。”渺渺故意惊惊乍乍地,一笑,看一眼幼幼,她眼里俨然是望她答应的期盼,于是她顺应着说了,“为表诚意,大家还是先认识认识吧,不然跟陌生人吃饭,听着就不靠谱。”
“也好。”男生把帽子戴了回去,提一提帽檐,露出白晰俊俏的轮廓,“H大,土木系,大一,马森。”
命运就是这样轰然来袭,既是一把钥匙,但胆敢开启的又总不是自己可以预料的。那么缭乱,就像盛世烟花,姹紫嫣红遍地盛开,争先恐后成锦图。时间翻越过去那一面,万物好像真的被归置成另一种新景。渺渺读书读得比之前勤快多了,时常借幼幼的笔记补习。幼幼就笑吟吟地问她,“哇,怎么忽然开窍了,这么努力。”
渺渺道:“还不是小聪明。数学我学不来,只能从文史想办法了。提升一下弥补掉数学的分,能考个五百二,够了H大的线我就心满意足。”
那些心知肚明是一早便有的,但晦暗不明的东西总欠一层被普照的欢愉。
马森与她们俩都很好,请两个人吃饭,和两个人说笑。今日和她说一个故事,明日和另一个女孩笑几声。她们是不同的,也是理应令人疑惑的,疑惑于一个的洒脱率性,另一个的温婉羞赧。
但命运的线索太多,遇见是一回事,选择则是另一回事。
高考那天马森在校门口等两个人考完,打算三人一起去庆祝,但幼幼的外婆来接幼幼,三人碰面也只好故做镇定地交谈:“考得怎样?”
“哇,我险是险了点,但管他多少都先填了H大再说呗。”渺渺吐了吐舌头,随后又当着幼幼外婆的面夸起幼幼来,“幼幼从来成绩好,发挥正常的话,考去北京也是没问题的。六百分,铁定!”
外婆温和地笑着:“在本地读个一本就好了,去远了,没人照顾,外婆不放心。”
幼幼心里滋味太多了,既是关于无边无际的未来的,也是关于此刻澎湃汹涌的眼前的。马森在长辈面前装得很乖,一言不发,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言辞谨慎地问:“辛苦了几个月了,今晚大家都出去庆祝放松会儿,周幼,你去么?渺渺肯定也去的。”
幼幼孝顺地看了外婆一眼,等上天一道旨意。但命运就是这样不饶人,外婆心中俨然已经打好了算盘:“幼幼,今天外婆让舅妈特意为你准备了晚饭,庆祝你高考的,你还是回去吃吧。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外婆伸手抓住幼幼的手,抓住便再不肯放开。
如此漫长的夏夜,分分秒秒都是天平上的砝码,时间撇过一针,砝码便重一分,刚刚宁静的往事便又摇摆起来。幼幼安静地坐在饭桌前,舅舅与舅妈也不说什么,倒是弟弟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得老大,仿佛这世界还是喧闹的。
喧闹也好,寂静总是尾随喧闹而来,但失去一样便又觉得这世界顿无滋味。渺渺和马森的一群朋友在KTV里,舞曲那样多,灯也暗,渺渺喝了些酒以后便开始说很多话,她靠在马森肩膀笑,她说:“喂,我家以前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的,你知不知道。”
马森说:“你醉了。”
“嗯,醉了。”渺渺又倒一杯给自己,“不醉怎么会跟你说这些。我的过去很可怕的。我爸爸被关到监狱去了。不过呢,他不是坏人,管他过去做过什么事,但他做这些事全都是为了我和我妈,合法的也好,非法的也好,我顾不上,我就知道他是个好爸爸。马森,你知道吗,我爸爸真是个好爸爸。我要什么他都买给我,什么都买给我。”
“嘘。”马森像哄小孩一样哄她,“有些秘密告诉别人可不好。”
“你不是别人。”
“那我是谁呢?”
“马森,你明明知道的。”渺渺像个小孩一样,红着脸,正儿八经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但最后却笑了起来,“你先说我才会说的。我才不会先说呢。谁先说谁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