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去。”
“你想去哪?”
她想听一些音乐。想去昏黄的灯光下。想在黑暗里,去看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想真的看见那些遥远的愿望,跟别人比,不逊色,不被侮辱,有模有样地闪耀在那顶皇冠顶端的希望。去摘下他们——她就是想这样。这些年不停地依靠更强大的外力去抵消她心里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不停地塑造一个新的希望去代替那些被蒙蔽的愿望——可是总有那么一刻,她终于感到精疲力竭,头顶昏黑一片。奶奶赢了。
“坤庭。”她终于喊出他的名字,“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你让我先去做完我想做的事,好不好?”
当然好。
她一个人去了舞厅。终于,她感到被音乐簇拥,感觉头顶有一颗散发出光芒的金属球。光束被洒得七零八落。从这个人脸上飞过去,又从那个人脸上划过来。那颗球肆意地,染指每一个人的脸,却可以全身而退——它真潇洒。她放开了自己的身姿,柔软得就像一条蛇,她在树林间迎风舞动。可是她以前跳的是那种机械而柔软的舞蹈,带着一种非凡的活力,现在,她就像是一缕烟,在燃烧的过程中灵魂腾空了,起舞了,放纵得太不像话了。
她也可以努力将自己柔软地折下,就像梓一样。
她记忆之中那么深刻,自己自以为是的舞蹈,可她却看见梓在舞台上非常利索而优雅的跳跃、抬腿,旋转,手臂的侧线如流水,手掌双合如花苞,以她的意识在张开、合拢、盛放,或是收敛。
在音乐慢下来的时候,她问旁边的陌生人:“你觉得我跳得好吗?”
那人笑而不答。
她继续问:“你说我去参加那个新人赛,会赢吗?”
她笑了笑,音乐又起来了。她也不再说话,一直舞,一直舞。带着她的秘密,感觉身体在极端的角度会不再被束缚。她真是蠢,蠢到这么多年都陷入这个死循环。到现在都想要去拿最漂亮的荣誉,最炫目的皇冠,却是为了让根本不喜欢她的人公正地看她一眼。可是让她再试一次吧,她多么不想对这个世界认输啊——她从出生就被判了罪,总得给她一个上诉的机会。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他们对她公正,也许,大概,只能是她也变成一个耀眼的强者吧。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南方凉爽的冬天过去,春天很快就来了。她瞒着奶奶没有去上课,每天都在找无人的地方练舞。有的时候是学校,有的时候是空地,沙滩,任何一个地方。她也想去珍奇园,可是每次路过,都发现门口贴着“主人外出”的告示。其实她就一个月时间,比赛在春天,好得很,她也想赶在倒霉的高考落榜之前先让奶奶正眼看她一眼。但是学校那些找不到她的老师还是出卖了她。她回到家,奶奶都不正眼看她,只是平静地问:“你做什么去了。”
她沉默。
奶奶张口又骂:“贱胚子,这么小就跟男生鬼混,是呀,他家有的是钱,有钱又怎样?傍上个少爷你以为是多大的出息吗?你以为他对你认真的吗?你连个大学都考不上,人家喜欢你什么?”
她眼泪落得那样快,让她自己都觉得惊恐。所以她没有接受过他,她不能接受他。她不能啊,她的每一步,都带着混沌的泥潭,倘若她不挣脱,那便什么都带着亵渎了。她想哭,拒绝了那么多,可是仍然感觉于事无补。但她仍然要坚强地安抚她灵魂之中的怪兽,拼命地,竭尽全力地让它不要被激怒,要沉睡。她满脸是泪,咬着牙对奶奶说:“我没去上学,因为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学,但是我从没有跟他有过什么。奶奶,我会有出息的……你再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
等吧。反正,等与不等,时间也要流逝的。
初赛的那天风和日丽,她早早起了床,收拾好,却不知如何向奶奶开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自己是孤注一掷地上路,一路上,她不停地问自己“如果失败了呢”“假如落选了呢”。但她不敢想。她自己坐了早上最早的那班船,去了对岸,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找到了那栋闪闪发亮的玻璃建筑。她跟着无数人在一起等待着。与他们相比,她只有一身校服,马尾辫,不会化妆。当镜头对准她的时候,主持人让她录一段打招呼的画面,让她自然,放松。他们问她为什么来。灯光啊,非常地亮,而且热得就像头顶有一颗太阳。她看着一个空空的舞台,台下只有三个评委,她还没放开胆子,只是小声地问:“要说实话吗?”
那个女评委摇了摇头。
倒是男评委笑了:“你还准备了谎话吗?”
她青涩地摇头,刚想张口,可她的麦不合时宜地尖叫了一声。有工作人员上来给她调整。她心里终于平稳了,她看着提问的评委的眼睛,道:“我没想到还要问这个。而且,我怕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你说说看。”另一个女评委好像很有兴趣。
舞台中央的回应好大,好像将她心脏的共振都扩大了。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好似多么声势浩大地开场,而后老实地说:“我想让我奶奶喜欢我一点。”
“没有了?”先前摇头的女评委笑道,“我觉得,你该去去买个礼物给你奶奶。”
她有点愣。
但是一旁的男评委劝住了她:“先看表演吧。”
然后她就跳舞了。
她不知道自己跳得怎样。这支舞,是她自己设计的。她选了一首儿歌remix版当作背景乐,既温馨却又凶猛。她执意要选一首儿歌。她也找了很多录像,用最傻乎乎的办法去将每支录像里的舞的节奏记下来,再跟儿歌去套、组合,去设计一套她觉得适合的动作。这也许就是她的天赋吧。那种悠扬的旋律起来,她的舞姿却热烈而奔放。对,她没有特别标准的动作,可是她那么柔韧的舞姿、诚惶诚恐的眼神,在那种熟悉的旋律被改写之后,好像有那么几个曾经要以抒情去唱的音调,被她跳得非常有爆发力。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思试一次,来一次,也许她什么也得不到,可是——该怎么办啊,她只有这个机会被正视了。她的结尾动作是一个惊人的跪收,双臂自我拥抱,犹如某种获得。
音乐结束了。她站了起来。其实她有点想走,可是导播要她站回去,等待评审的意见。头顶那颗太阳又热了起来,几乎让她看不见台下三个人的表情。她有点想闭上眼睛,但是那个女评委却问她:“你奶奶是不是不喜欢你啊?”
她笑了笑,不说话。
另一个女评委跟男评委对话:“有点意思的,她选了个儿歌,可是这个舞一点都不温馨,反而让我觉得蛮惨的。”女评委张开双臂,而后用力地一收,“特别是最后的那一下。”
他们三个都看向她,最后,男评委笑道:“我希望你奶奶好好看看,我相信她会喜欢你的。”他举了牌,代表了所有人意见的结果——通过。
是成功了吗?她不知道。她甚至没有丝毫感觉。从那顶灼热的光芒下走出来,她觉得灵魂有一丝不受掌控地离体,就好像这一切根本都没存在过。直至摄影机一直跟着她拍,她才想到要问导播播出的时间,星期几,几点几点。主持人就像找到了个话题,她们不停地让她确认“你是要让奶奶看吗”。可她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她不知道她那一下辛酸而勉强的笑而不语有多么令人心疼。
是三天之后播出,刚好是个星期六,梓也能回来。她一路上觉得心情时好时坏,好是因为她好像看见了一半曙光,坏却是因为她仍然没有把握那个结果。她要等啊,要艰辛地等。不敢声张,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一切就像许愿——若是被旁人知晓就会失灵,沉默才让人觉得足够虔诚。到周六之前,她任何人都不敢说。可是仍然在完好的躲藏和掩盖之后,在她冥顽不灵的躲藏之后,她还是在海边遇见了坤庭。他总是能轻轻点到她的缺口:“你还要我等多久?”
她摇摇头,笑着说:“嘘。快了。”
他问她:“会是个好结果么?”
她又摇头:“我也在等。”
他拿不准她,他拿她一点也没办法,他只能叹一口气,特别温柔地笑:“你要是知道了结果,第一时间告诉我。不管有多晚。”
当然。
她也希望。
他们像以前一样并排坐着,看见那颗蛋黄一样的太阳落到海水里,光芒被阴影一丝丝抽走。轮船在那番景象下平静地远行,像是丝毫不在意远方的惨烈。日落了。夜来了。巷子里开始有老人家的吆喝,叫自己年幼的孩子们回家吃饭。那些人间烟火就这么和着迷蒙夜色路灯光晕共冶一炉,将她七零八落拼凑得特别柔软。坤庭要送她回去,可是她不肯。算了吧,就在这停止,她不能擅自去取这件完美的馈赠——因为她生来的缺陷,总让他的好都变成了一种可耻的篡夺——她于心不忍。可她也看得出来沈坤庭的转身特别犹豫,就好像她随时会离开他一样。他转过身,却又回过头来,开始倒退着走。一面走,一面对她挥手。她心里知道,这个人多好,多幸福,多完美。而她呢,由始至终,她心里那只怪兽也不允许她这么理所应当地赴他而去。
明晚啊,就在明晚了。
她走着走着,就在快到家门口的路上,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连叔。只有在那时,她觉得由衷地喜悦——好似只有这个人能够见证她的尝试甚至失败,而她不会觉得可耻。“连叔!”她激动得要死,那个秘密都快藏不住了,“你这么多天都去哪里了。”阿连的惊讶之中又有一点从容,他呼了一口气,道:“我也正在找你呢。”说罢,阿连掏出一串钥匙,递给阿棠,“连叔……要回老家一趟。出了点事,没法照顾园子了。”阿棠毫不在意地收下,“不是有备用钥匙么?”阿连笨拙地回应,“可能过几天我有朋友要过来,如果有人问你要……你帮我给他。”“我认错了怎么办?”“会认得的。”阿连的语调那么为难,就像要去面对自己的幻觉,“到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