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说,不对。她想说,你一定有某种出奇的天赋,否则,怎么总能百步穿杨点中她藏得那么深的痛。可是话至此好像也该尽了,再往前一步的话,那种共识会深得将她拽进去。可是沈坤庭,他总是在最残酷的自嘲背后接上他那种山穷水尽式的笑,特别绚烂地扎到她的眼睛里:“说这种话真是太差劲了,搞得好像你也跟我一样差劲似的。”
也许真的是呢。
阿棠也不想和他斗了,她终于心平气和推开门,打算进屋内好好看一看:“算了,我原谅你了。”
其实这是一个多好的转折。至此之后,他们几乎都没有再争执过。在一个班,念一样的课本。沈坤庭确实不太会念书,对着课本,他没有耐心。但是,几乎没什么人催促他,他不来上课也没人管——好像所有人都认可他这么一个人,读不读书都无所谓的。他擅长玩,跟人打交道,他玩遍了岛上每一个新铺子,跟所有的老板都说得上话。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个阔绰的客人,说到底——就像阿棠知道的那样——以至于他对任何人、任何刁难的话题,都能化之为玉帛。到底多少人喜欢他,谁也说不清楚。可是像李柯敏这种生话题堆里的人,天天都在竭尽全力地猜:“你们说……他是不是喜欢肖棠啊?”
好像没错吧,八九不离十吧。他对她有多好何止是有目共睹呀,就差一点儿要人神共愤了。不发脾气,陪着她,什么都要带着她一块。可是肖棠表面的老好人底下其实是个烈脾气,她不想去就不去,不愿意就不愿意。她不用他陪,让他自己骑着车回家。有时候李柯敏都要愤怒了:“肖棠,你到底怎么搞的,就不想好好考虑考虑他吗?”
“胡说些什么呢?”
“你们——谁看不出来啊——”李柯敏跳起来,一手比出她,一手比出沈坤庭,两手一合,唱戏似的,“倒是这么好个少爷,你不答应,是不是有点人神共愤了啊?”
可是不止她,其实连那个人自己也明白,他们之间哪怕感觉再浓烈,却始终有一层攻不破的城墙。——在她心里。这样也好,没什么不好,她几乎对他没有私心。他们一起玩,一起结识新女孩,一起看着那女孩对他百般攻势——那些毫无缺陷的灵魂真好,总能把矛头对准所有自己以外的人,竭尽全力去争取、得到、拥有。但她心里那种缺陷不允许她去揣测这世界的任何一角。她可以笑得非常大方对他说:“其实,那个林露露挺好的啊。和你很般配。”而他也是,好像号准了她的脉,非常执着地摇头,“你还不知道我啊?我不喜欢她。”
我喜欢的人,恰恰是——
心知肚明,心知肚明。
但她就是不愿意接,她不接,他也知道不能再强求。他们之间并没有再多一人的距离了,其实已然互相紧挨,无人可插足,他甚至知道这女孩一定用什么裹着她那颗心,但是,他找不到那个媒介、质地。但是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十六岁,乃至十七岁,她的个子不长了,刚好齐到他的下颚。每天放学她奶奶都会接她和她妹妹,他壮着胆子跟在后头,坦坦荡荡地送。他有他背后那支壮阔的队伍,就好像故意要给她撑腰似的。可是他不懂为什么在夜里,肖棠就绕到他家后院的墙后,用小石头丢他的头,告诉他:“别这么做了。”他理直气壮地,也只能说一声“好吧”。他知道她有个严肃的奶奶,有个出色的妹妹——一如他有个厉害的不得了的哥哥。可他是永远不知道,有些夜晚,肖棠是怎样听着奶奶在另一个房里笑给自己听:“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母女,都这么有本事——找了个这么结实的靠山。”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她喜欢听马戏团的故事:“我找人查过资料,这里以前真的有美女蛇展出哦。”
阿棠眼睛一亮:“还有呢?”
“马戏团走了以后,第一个接手珍奇园的人,似乎姓孙。”
噢。她牢牢记下了。
“但是隔不久就破产了,据说那人年轻的时候也挺风光的,不过嘛,人的命就是这样,时好时坏。”
还有吗?
沈坤庭好像藏了一点,又好像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热切:“哈,我不说了。我要卖个关子,不做老好人了。”
“浑蛋啊。”她隔着墙,在他的墙外伸手要打他。但是那少年那么高,一下就拎住她的手腕。他那种假意的霸道里明明有温柔在扩散,可他手捏得很紧:“你知不知道啊,你打不过我的。”她挣脱不开,只能看着他的眼睛,天空最亮的那一点星不知何时都被他收在瞳孔里了,她好想摘下它,回归到万物旷野,回归到四下宁静。可是他的眼睛非常规律地眨着,就像是个试探的游戏,抓不到,抓不到。她一闭眼,倔犟道:“三天不理你,不说话。”她感到那少年还是捏着她的手腕,她仍然闭着眼,补充道,“五天。”他当然拗不过她,当然只能松手。可是她觉得那人明显将她一提,她踮起了脚,那人说“五天就五天,有种你别睁眼”,她吓坏了,睁开眼,对方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眼前,他正彻底地、完整地、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地打量着她。
“你输了,没法五天不理我了。”他仍是笑着说的。
十七岁的夏天,高二快结束了,梓的初三也快到了尽头。老师们还是挺费力在宣传各种高考知识,预备从现在就渲染那种紧张气氛。但是他们这群孩子,并没有太多人把心放在这儿。这样的小地方,能有三分之一继续念书就不错了。其他的人,仗着家中各种小生意、小买卖,兴许这三年过去,他们也要迅速地投奔那种生活。在他们眼里,念或者不念,不会给他们未来加多少分——说到底,他们靠着岛上的邻里生意过了一辈子了。但是也有人是有点儿憧憬的,那天夜里,薛杨请他们在咖啡馆消遣,一面时不时向沈坤庭打听,认不认识省里大学的篮球教练之类的——他想念大学,还想打篮球。
“我好像见过,是不是年纪挺大,挺胖,脸却特别白的?”沈坤庭想了想,“也许我伯伯认识。”
他们在轻歌曼舞的咖啡馆说笑,打闹,感激涕零。李柯敏说,她也想念书,家里的事就留给她弟弟去操心了,女儿家,也就这点自由。在这种聚会中,他们都会非常盼望沈坤庭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你以后呢?出国么?”那人却看了阿棠一眼,不经意道:“我没想过。”
“你不会真不打算跟你哥哥争吧……”李柯敏说,“要是我——”
“你看多电视剧了。”薛杨打断了她,“坤庭跟他哥关系好着呢。”
“自由自在的多好啊——”坤庭淡淡地笑着,背过手在脑后,舒适地一趟,看着表演台上端着吉他正在缓缓歌唱的女孩儿。李柯敏还想问阿棠的打算,可是坤庭知道,她不会打算说。他解围似的举杯给她,想要带走这个话题,却发现阿棠正直直地盯着表演台,那台上的女孩儿似乎正在向他们挥手。
“是芬芬呢!”阿棠兴奋地喊了起来。
其实这日子过得不算久,才两年罢了。可是芬芬烫了一头茂密的卷发,化着妆。她不妖娆,怎么说呢,她把自己涂得黑不隆冬的,黑眼线,黑唇膏,长假睫毛——她说,这是为了加深轮廓线。他们非常短暂地相聚,就一首歌的时间,芬芬走下台,非常娴熟地招呼他们:“我也就能请你们吃点小吃了。”说罢,跑去后台端着一盆爆米花走了过来,她身后冒出一个无可奈何的酒保,甩甩头,又进去了。“不用客气。”芬芬特别爽快地拿起杯子,向阿棠,“要不是你,我也许还没这条路可以走。”
阿棠不知怎么接过去,她只是忽然想问芬芬:“你过得好么?”
芬芬眨了眨眼,要上台了,她特别风情地转了个身,笑道:“什么都没有,就是自由。”
小情调又起来了,歌声乐声就像被时间的手拔长,丝一样缠绕着每一个人。
其实也没多少人耐心去听歌,也倒好,台上就越发像一个特别自由的玻璃缸——每个人都看得到,每个人都视若无睹,容忍、默许、理解、不以为意。
入夜了,该回家了,所有人在巷口散伙。
坤庭陪着阿棠往回走,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才会问她:“你的打算呢?”
阿棠摆摆手:“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假的。”她灵动地扭过头,冲他笑,“我一直知道,可是我选不了。”
“那个原因——”沈坤庭非常小心地措辞,“就是你的秘密吗?”
“算是吧。”也许因为喝了点酒,她觉得心里头那层隔膜变得模糊而透明,好似不存在了。
“不容易哦,总算告诉我了一点点——”他举起手,食指与大拇指间只留下那么细微细微的比方,“一点点——这么久,才告诉我一点点。敢问这位大小姐,究竟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告诉我其他的呢?”
她终于允许自己傻乎乎地一笑,坦诚,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个问题,我倒真可以告诉你哦……”她痛快到都开始撒娇了,“我不知道。”她眯着眼,重复道,“也许还缺一点点契机,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她是不知道,那个契机却很快就来了。
可是来了又能怎样。
暑假开始之前,奶奶突然决定在巷子口的小饭馆请街坊们吃饭。街坊们还不知道原因,有些不明就里地还问:“阿呈要回来了?”阿棠也小心翼翼地等着,还以为奶奶会哼出一声,可是却没有。这么多年,也许只有那一天,奶奶收敛了自己一贯咄咄逼人的气息,也或许,是她实在喜形于色以至于忘了穿上她仇恨的外衣。她招呼各家吃饭,大家都欢声朗朗时,奶奶才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是我们家梓考上艺术学院附中了——秋天一到,她就要离开这里去念书了,顺利的话,过几年能念上直升的艺术大学。这么多年,谢谢各位街坊对我这个老太婆的照顾……”她眼睛里好像都有些辛酸泪,旁边的万妈妈赶紧揽过奶奶,哄着:“肖家奶奶不容易,不容易……孙女儿出人头地就好,梓啊,你可要对得起你奶奶的栽培。这么多年,我们可是都看在眼里,你奶奶多疼你啊,风里来、雨里去的接、送……”
梓也非常大方地抱着奶奶,有点心疼地唤着:“奶奶。”
多么其乐融融。若她也是个旁里邻居,她大概也会觉得夜风尚好,人间真情在。人声鼎沸,那些老一辈们聊着聊着又开始忆旧事。可是阿棠只是想,她们瞒得真好,她都丝毫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然她应该体面地准备点什么给梓——可是现在?她只能顺势拽下几根又长又细的草,因为忙乱,甚至有点无措地编起一个皇冠——要做什么?就像编三股辫。外围的不停往里,交叠,交叠,至最后,它们倔犟地撑起一个圆圈。她打个结,好了,结束了。老人们都开始哼戏曲了,咿咿呀呀的,不断有新菜上来,撑起这琳琅满目的人生。可她捏着皇冠在手,却始终没有觍着脸去跟梓说:“呶,送给你。”
阿棠一直没有问过梓更多的事,直到夏天快结束的傍晚,她躺在门口的躺椅上,睁开眼,发现梓在她一旁坐下了。那天的天空是玫瑰色的。云层就像宣纸一样,从底下透出微薄的血色。梓的侧脸出现在天空的一角,出现,很快又隐去,如同饮水的鸟那样小心翼翼。她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那种强撑的大方,她先开了口:“是坐七点那班船吗?”“嗯。”梓答道。“过去有人接吗?”“在码头有学校的集合点,一起过去。”也好,她点点头,看云淡风轻,看玫瑰色的云层被天空轻轻洗净。人间事,都忘了吧。她闭上眼,却忽然感觉那条又凉又滑的手向着她贴了过来——她知道那是什么,可她想起了罗蓓奇,一瞬回眸那张近乎失明的眼睛,却优柔地,贯穿了两人的灵魂。她们之间哪怕一无所有,也仍然有着默契的沉默。梓最后问道:“姐,你想过考什么大学吗?”阿棠苦苦地一笑,“我就怕,在这个学校,考不上。”梓接不上话来,蛇一样的小手僵硬地握着她。阿棠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去,平息道:“如果没考上,我也想找个地方跳舞,什么地方都好。也许……像芬芬那样。”也许梓迷惑了,也或许没有。可是阿棠仍然坚持告诉她这个秘密——她是真心喜欢舞的。一直。
他们看着那只渡轮启动,海水被马达卷到了岸边。奶奶没有任何戏剧化的表现,她反而得当地,像是一个熟练的胜利者,耐心地,看着渡轮远去。宛如有什么乘鹤先行,得道升仙。
也许之后会再有她的好日子。谁知道呢。梓不在了,家里就变得格外冷清。奶奶好像终于腾出时间消耗在邻里关系上。在几次模拟考试之后,她终究在满场红圈的试卷上败下阵来。夜里,她告诉奶奶她要在学校自习,可是偏偏那么巧,餐厅的电视里在播放省艺术附中参赛获奖的消息。前座是李柯敏和薛杨埋头一面卿卿我我一面温书,旁边的沈坤庭也毫不在乎地抱着本旅游杂志细细翻阅着。杂志里漂亮的广告是关于什么才艺达人选拔赛。她那样沉默,好不容易翻开自己的考题本,一页接着一页,这一页是过去,是father and mother,是爸爸妈妈,是每个英语短篇里最常出现的示范对话。你好吗?我很好。你不应该那样做。梦想是让你起航的翅膀。上个世纪曾经有过……这是一个什么生僻的词啊?她使劲地对抗着那群陌生的敌人。看着它们不断变换队形再次出现,攻击她,冲向她。一刹那间,她终于站起身来,将眼前那一堆试卷和书本一揽,乱七八糟塞到书包里,提起来就走。
在教学楼门口,是沈坤庭追了出来:“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