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再用心一点就好了。
在这个时候。
可是她的心不在这里,她心里唯一一点可耻的愉悦正向这个人展开,也许因为,只有连叔从来就见证着她狼狈不堪的软肋。她收下钥匙,几乎迫不及待地说:“连叔,你要回老家,那你明晚能看电视么?”
“怎么?”
“明晚八点,神鹿台,一定要看,答应我。”
“八点么?你这丫头又有什么把戏?”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再说,她那个虔诚的许愿就会被暴露吧?可是如果她细心一点也许会发现,那一刻阿连的口吻,像极了他哄人时的那个神态:“好啦,好啦,连叔一定看啦。”
第二天是周六,下午,梓回到家了。奶奶摆了满桌的菜,就像交出一帮簇拥的小跟班。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将自己端平成一碗水,不插话,只是笑。直到一切结束了,她才在一旁小声地对梓说,晚上,带着奶奶一起看神鹿台,好不好?梓是那么的聪明,她眨了眨眼:“姐,你是不是去参加了神鹿台那个比赛?”她将食指蜻蜓点水般放在唇边,但是做得那么不由衷,就像这个秘密早就已经飞出了她的心。可梓心领神会,那丫头聪明地点了点头,手拍拍胸脯——交给我。她们都明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好极了。
夜里她假意要外出——因为她实在不敢看自己在电视里的样子。梓没有阻拦,她非常懂事地替姐姐开脱。可是阿棠绕了一圈,最后蹲在了自己家的窗外。梓真的拉着奶奶来看节目,梓说,奶奶,这个节目可好看啦,可多小帅哥啦。奶奶骂了句死丫头,但是那嘴里可是含着蜜的,温柔极了。七点五十,那些恼人的广告一直在继续。七点五十五,节目预告说五分钟后才艺达人就要开始了。八点,当她听到那串过场音乐的声音,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奶奶有时有说有笑地跟梓评论,这个人还不错,那个人,长得太丑。另外那个,也就这个年代还凑合,在她那个年代啊——奶奶还没说完,却忽然停止了。
房间里忽然那么静,仿佛除开电视里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了。
她听到男评委的声音:“你还准备了谎话吗?”
然后,是熟悉的音乐声。她当然熟悉那首歌,那时她的背景乐。她几乎瑟瑟发抖地躲在窗下,听着那首一分十二秒的旋律忽然变得那么漫长,长到要承载她一辈子唯一一次的机会。可是那首歌去却忽然被打断了——有人关掉了电视。
“奶奶……看完吧。”梓又打开来,“这是姐的心意啊。”
可是声音又再次中断。
“你跟她一伙了是吧?”奶奶质问道,“你要奶奶看,你有没有想过奶奶的感受?”她听到梓好像在跟奶奶争抢什么,可能是遥控器吧,可是电视的声音没再响起来。她几乎能想到奶奶是怎样先声夺人地挡在电视前,用她的岁月、身子、历史,顽固地阻挡住别人的一点点奢求,“你忘了吗?是她妈害死你爸妈的。是那个女人呀,是呀,我待她不好,可她出身不好啊,阿呈就不该跟这么个女人在一起。她扛不住我们家这种苦日子,受不了,她甚至跟人跑了啊。你爸妈都那么好心,就跟你一样,还帮她说话,去追她的船——”奶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就像一个亡灵。
“可是奶奶……那不是姐的错啊。”
“不是她的错——那是谁的错?是我的错吗?”奶奶把胸脯拍得那么响,咚咚咚,就像里面什么也没有,“梓,这一家散了难道怪奶奶吗?你说,奶奶做错了吗?是奶奶把自己的儿子媳妇害死了吗?这么多年,我想到那一天就恨啊——我怎么就没拦住我的阿复,还让他和你娘去追了船,让我的梓变成了孤儿啊……”
她捂着耳朵,她不想再听了。
那种歇斯底里的宣泄就像是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却没有更新的浪潮,始终是同一种覆灭一浪拍来。因为无法平静,就这样彼此推嚷、争抢、转移、械斗,把我的仇恨平息下,将你的平静捅成畸形的浪花。可是也就是那一瞬,她明白,无论如何她都斗不过奶奶,抚不平奶奶。因为奶奶心里没有她那种心魔。她心里那个蓬勃怪兽总是与她的敌人同路。而奶奶却能把另一个人当作祭品,去喂养自己心里那只折磨她的怪物。这么多年,她只是想试一次,被真正心疼一次——被别人发现她并不是吊儿郎当,而是多么上心地在跟自己的惰性、愚昧、过去作斗争。可是她真是傻——那些依靠别人当作祭品来快活的人,又怎能像她一样,把自己放到烈火炙烤的深渊里,以为这样接受覆灭的挑战、接受别人的指责就能够被这祭坛公平的对待?她真是蠢,蠢极了。
夜风将树海吹成层层潮水,大风犹如一支身手敏捷的骑兵在追随着她。她快他们就快,她停他们就停。第一次,她在黑暗里拼命地奔跑,心里又有一种特别肤浅的渴望——学奶奶吧,简单地活着,把仇恨都给别人承担,把缺陷都给别人承担。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吧,哪怕自己那么差劲。
怕什么?
做一个把别人都献给恶魔的人也没有遭到谁的审判啊!
她一路奔跑,拼命奔跑,就像是一只缺心的鸽子,那种轻飘飘的体重让她好不真实。然而在临近海岸的地方她好像还听见有人喊着“快,快救人”“有人自杀”,那里围绕着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有人惋惜地说道“晚了”。她停住了靠近的脚步,仿佛远远听到人们议论“他借了好多钱”“为了那个破园子”。这不是真的。谁?她好像有一瞬间疑惑。但是人们叹息着,“可怜的阿连啊……”她仍然张开翅膀在飞,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一定不是真的。她要先带着那支风骑兵去见他,因为这世界已经糟糕得不成样子了。她决心要跟着这乱世的气息,当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利用他,接近他,用尽他的爱——这样顺从这个世界肤浅却愉快的规则,一切才会好起来吧?
她跑到那栋人人称羡的大屋子后,对着那扇熟悉的、又高又漂亮的窗子扔出一个小石子,他的少年啊,受到她的召唤立刻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少年先“嘘”了一声,道:“我看到节目了。你来找我,让我猜猜,你成功了是吗?”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这些做什么,成与败,究竟有什么意义。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两颗把天上最亮的星光牢牢捕获的眼睛,你们是多么幸运。他那种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得天独厚的气息让谁也拒绝不了。她喜欢他呀,没有理由不喜欢。她轻轻地说:“会不会太晚?”
那人伸手抚摸着她的脸:“不会。”
“如果我还没成功,你会一直等我吗?”
“会。”
“为什么?”
那两颗星闪了一下,温柔地,如同两首短诗:“我喜欢你啊,一直,一直。非常,非常。”
她又落下两滴泪,不停地问,不停地接近,像是要抹掉眼前所有的模糊更清晰地染指那种幸福:“为什么会是我?”
“说真话吗?”他学着她在电视上的口吻,看着她,看着她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滴,“因为你很善良。”他好像要在这一瞬间彻底交出他自己,“因为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身上所有的光环,都让我痛苦。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你,不会利用我。”
可是她泪眼婆娑。
她一定要问:“如果我也会呢?”
“你不会。”他坚持。
“如果我会呢?”她也坚持。
“那你会比我更难受。”他淡淡地笑着,却宛如一个温柔的刀印贴在她的胸口,“我明白你,你有那种真正的善良——因为你这个人,不会放过自己。”
对呢。
他真了解她。
她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将自己支撑起来,因为那股要彻底作乱的气,就在这转瞬间散得太彻底了。所以她将手肘撑在墙沿,有些虚弱地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宽容地允许自己凑上前,就好像在偷看一件属于她的礼物一样,轻轻地亲吻他。她得到了,她得到过了。可是接下来,就再没有了。她要把礼物再好好地系上,物归原处,放回她不曾触摸的未来里。
那少年似乎有所察觉,他小心地问她:“明天来找我,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
她撒谎。
“那现在,早点回去休息,好不好?”
“好。”她还是撒谎。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跳下墙,没有告别,没有许诺。她依稀回头给了他一个落泪的笑容。她心里甜得发慌,可是,她不配享用这甜蜜啊。过去不能,现在不能,未来,也不能。他会懂的——她最好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她年少无知能够滥用自己去相信希望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到现在,她却明白,哪怕她还能活着,还能继续这样活着,可是她那渺茫的希望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的公正是不存在的。就算越过了奶奶,逃出了这一座边界,还有更多颐气指使的人会用她填补内心不能正视的晦暗。
此起彼伏。永不休止。
她只能回到她的珍奇园,仿佛那才是她的家。在晦暗的街角仰头,发现那扇招牌已经很久不亮了。要来从她手里拿走那串钥匙的人——应该是连叔的债主吧?汹涌的泪终于掉落下来,就像被她蜕掉的那层束缚她的外壳。无论如何,她要咬着牙跳上凳子,将招牌艰难地挂回原处,然后再一次,就像十四岁时那样,接上电线,摁下开关,感受那支细弱的电流嘶嘶灌入灯管,好似时间逆转,传奇的力气又涌回她的身体。然后她打开房门,看着几乎被搬空的旧房间,罗蓓奇躺在其中的笼子里,饿得奄奄一息。它一点也不像曾经那个孤傲而温顺的蟒王。是啊,这传奇的场所已经很久都没人来人往过——毕竟善意和温柔这么不值怜悯,总要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才能吸引世人冷漠的眼睛。但是没关系,明天,会有人来的。会有人多很多人来的。阿棠伸手,用沾着泪滴的手温柔地将笼门打开,俯身,宛如舞蹈般轻盈地钻了进去。罗蓓奇,放心做一个十恶不赦的蟒王吧,这样一个世界,只要你蒙蔽了你自己,就不会有人能真正审判你。她闭眼前,在心里轻轻对罗蓓奇说。
完稿于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