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扎烈扭过头来:“你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不是,当然不是。可是一切从来就不如他预期的那样。他带着匕首单枪匹马而来,心里有一种未被平息的冲动——如果他泄密了,如果他决定回去告诉酋长,如果这样,那他要下的决定要简单得多,他甚至发现自己也希望这个决定要简单一些。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在此之间犹豫,匕首捏在手心,但是那种目的却不再单纯。可是阿雾闭上眼,他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在往另一个空旷的、没有钩心斗角的世界偏——“告诉我你不会把她的身份告诉酋长。”
“我不能——”
阿雾将匕首迅速架在了阿扎烈的脖子上。
“别傻了,你以为酋长不会发现吗?‘风雪之神’如此不走是有原因的,酋长一定也在找。”阿扎烈忽然犹豫了一下,“你该不是想自己猎杀……”
“我没有你那么想当个猎人。”阿雾抵近了一些,“答应我。”
“我不答应。”阿扎烈丝毫不怕地盯着阿雾的眼睛,“只有一个办法我能接受——你必须在酋长找到之前把她送回去。”
那应该是种和解吧,倘若森林里那种一蹿而过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来。当他们在沉默中达成共识时,时间之神倘若能停留得更久、更久一点就好了。哪怕多一月,多一天,多一夜。如果时间愿意停留,他们恐怕要争分夺秒再跟那个女孩再多说一句话,或者再有时间让她看着他们俩为她来一场精彩的决斗。他们眼神里共有的那点灵犀,是因为他们彼此都发现了那种质地一样的柔软——只是,没有时间了。是阿雾忽而发现,卡加那个总慢一拍的笨蛋忽然站起身来,向着黑暗深处摇起了尾巴——那是种熟悉的姿态。
“谁?”他们猛然喊道。
可是晚了。
酋长的线人,他们的猎人兄弟,已经飞速地消失在黑暗里。
时间之神那么快,仿佛背后那蓬勃双翼将天空都覆盖。他们已经来不及交换意见,只想赶在一切抵达之前再做一点微弱的抵抗。他们两个年轻猎人的体力好,也许终是赶在老人们到达之前回到了那种宁静里。可是以后呢?接下来呢?屋子里仍然宁静,还在保持那种不被打破的美好。阿雾与阿扎烈互换了一个眼神,他明白,现在他应当抱着贺兰离开。但是贺兰惊觉地睁开眼,几乎本能地反抗了起来:“谁?”她像条垂死的鱼在拼命挣扎,以至于杏杏赶紧点亮了灯。黑暗四下逃窜,阿雾和阿扎烈出现在她们的床前。
“没有时间了。”阿雾说完就要伸手,却被贺兰躲开了。
“什么时间?”
“酋长发现了——”阿扎烈喊道,“再不走,就晚了!”
贺兰瞪大了眼睛看着阿扎烈,然后又一次看向阿雾。那种透彻里到底还带着一种背叛。可是又不纯粹。在那一瞬间,贺兰又想起了哈巴尔,她还想起她的老贺兰,想起冰天雪地里她们无需言尽的表情,彼此凝视,柔软、善意、默许、认可、纵容,那种甜蜜的无可奈何,原来无需语言是因为情绪的纯粹,而有些情绪是无法简单地被概括——它们那么深沉,两两交织变得浓烈而模糊。可是还来不及等她想明白,那扇小门帘就被推开,屋外的风融到烈火里,轰的一声,内外交合,共始而终。老酋长带着一大群猎人出现在小屋子里。
酋长站在门口,眼神掠过他的两个出色的猎人,却最终落在贺兰的身上:“我老早就猜到是你,可是我原本想等时机再成熟一些……”
贺兰艰难地说:“贺兰不是你要找的人。”
“大巫医的名字就是贺兰。”酋长说。
“但贺兰不是,我——不是。”她艰难地表达着,可是似乎没人相信她。甚至于,阿雾看着他,阿扎烈也看着她。是啊,有谁会相信她是从那一无所知的风雪尽头而来,却根本不知真相呢?那种苍白的狡辩连她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酋长朝周围使了个颜色,其他的猎人就拥了过来,阿扎烈似乎还有过犹豫,他挡在贺兰身前的手最终缩了回去:“酋长,别伤害她……她到底是个女孩子……”
“听着,阿扎烈,还有阿雾——”酋长老练地划分了阵营,“白天的试炼只是一个开始,如果现在,重新再开始一个试炼呢?”酋长娴熟地绕过阿扎烈的恳求,转而向贺兰笑道,“如果她和她背后的‘风雪之神’才是你们真正的猎物,你们,要试着接受这个试炼吗?”
阿扎烈瞳孔里的世界分明在模糊。混沌。不解。可是越是犹豫,酋长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就越是明显。只有阿雾仍然冷静地站着,不露分毫,贺兰读不懂他。可是她知道阿雾心底那种愿望,每当杏杏焦急而小声地呼唤着他,那把绚烂的愿望就又被添上了一把火油。
已经无可救药了吧。时间不能给出处方,万物不能给出答案。要命的是,她甚至不能期待任何人的善念——在生存的希望面前,“生存”才是最大的恩赐。而她不是,哈巴尔不是,她们这帮之于这个部落的陌生人都不是。她就像那只被围剿的鹿、熊,或是万物,他们都带着理所应当至高无上的理由——生存——在与她对峙。所以,在他们的法则面前,她没有胜算。可是她知道自己不希望什么发生。是的,不希望。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五十年来的枯燥生活所犯的错,这个错不能让她用善意去弥补,可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办法了。不,不对,她最终看到床边仍然摆放着那把剖鱼的刀刃,眼神掩饰地往四周散去,最后故意地对上酋长那双老练的眼睛,“不管你们信不信,但贺兰不是大巫医。”
人们看着她单腿勉强地站立起来,柔软的,就像一株努力生长的小草,带着一种柔韧的辛酸,她像是努力摆出了柔弱的一面:“是贺兰任性才害了哈巴尔——”但是人们还是看到了她忽然伸手拢住的那把刀,“可是,贺兰不会让哈巴尔被你们杀掉……”
猎人们立刻挡在酋长前面。
“你以为你能抵挡住整个部落的猎人吗?”酋长震怒道。
但是她翩然一笑。嘴唇轻柔地上扬,像是不闻不顾的样子。是啊,傻瓜,在她面前明明是最出色的猎人们,她以为这把匕首有什么用?也许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吧,只要她进攻,她拙劣的进攻就是他们寻找漏洞的最佳时刻。那些眼睛非常娴熟地寻找一条猎物的进攻轨迹,他们要避开她,然后擒住他。但是谁也没料到贺兰抿了抿嘴,她就像那只毫无章法的雄鹿,竖起犄角,举起匕首,但是匕首的方向一转,她咬着嘴唇向着自己的胸膛狠狠地戳了进去。
哈巴尔原谅贺兰吧……贺兰,没有办法呀。
为什么人人都要永生……可是她已经厌倦了。在雪原厌倦了那种一成不变,在世间却发现自身的软弱,欲望就像匕首一样凌迟着身上仅剩的善念。
时间之于人,明明是一种折磨。
那种严寒她认得,是死亡,是雪原。冰与火相容,世界就像一个幻景,厚厚的雪层在黑暗之中有着微弱的光,大地明亮得像是天穹,而黑暗那么深,爸爸说星星们是天神的使者——对,她好像记得,曾经她就抱持着这样的念头在雪原之中奔驰过,一面祈祷一面寻找。爸爸妈妈会死的,族人会死的,那一年她是十岁吧?穿越翠绿绒绒的山林植被,在爸爸要去世的那一年,她想要去寻找传说中让人不死的风神——哈巴尔。“为什么要寻找长生不老?为什么要永生?”,她倒在风雪里,十岁,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飘浮在天空之中,那种呼哧呼哧的声音是谁在扇动翅膀吗?她毫无力气,看着那个年轻的女人,记忆还未丧失之前,她只是天真地说:“我不要永生,胡尔莎只是不要爸爸死……”,“不死就是永生。”“我只要爸爸现在不死,爸爸还没有看着胡尔莎长大,还没有当上最好的猎人。”“小女孩,你究竟在挣扎什么,生老病死,是每一个生命都要承认的事实。”“可是,风神、你并不会死啊。”但她好像记得那个年轻女人——老贺兰——在那一刻浮现出一种心酸的笑容,又冷又美,“我也会。”但是她摇头:“人们都说你是不死的,你是‘风雪之神’的使者。”“我会活很长时间,可是我也会死。因为我会,我才知道所有的生命都要面对死亡。”——那才是真相吧?可是听到真相的那一瞬,在心碎的背后她感到一种彻底的挣脱,好似生命的谷底是辽阔无望的雪原,她觉得自己终于看透了,看穿了,原来生命的尽头没有金色荣耀堆积的山丘,没有财宝铸成的宫殿,没有一劳永逸的胜果,有的只是万象归一的虚空——一种无可逃避的尽头。
可是,她仍然有一丝疑虑:“你怎么证明?”
“如果你愿意……”那好像是她们最后的誓约,“那你就陪着我,陪我看着时间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好不好呢。”
那些遥远模糊的记忆好像被遗忘在生死之间,当她再次抵临的时候,一切又回到她的脑海中。五十年前她十岁,她傻乎乎地独自去寻找“风雪之神”,她丧失了记忆,但是老贺兰遵守了约定——不,或许没有“风雪之神”,因为无论大巫医还是老贺兰都已经死了。她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证明了永生是不存在的——那她是谁,她不是普通人吗,又为什么活了六十多年?老贺兰骗了她吗?或者——
“贺兰。”
有人叫她,可又不是叫她……她不叫贺兰,她真实的名字应该是胡尔莎。那个声音稳重沉着,就像是个年长的领导者。她感到自己胸口很痛,有人抱起了她:“带她走,去雪原。”
“酋长,她不是大巫医,如果她是大巫医她就不会伤得这样重……”是阿扎烈的声音,“救救她,她快死了!”
“巫医给她看过,她已经救不活了。”
酋长挥动了手,有人扛起她虚弱的身躯,她感到自己又飘了起来,柔软得像要融化了。但是杏杏稚嫩的声音闯了过来:“那就让她睡吧,永远地睡下去……为什么要带她去雪原呢?”
但是她感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被谁无情地打开:“听着,我们凡人是救不了她的。但她现在没死,只是因为巫医给她上了天山之药,延缓她的暂且不死。我不管她是谁,但是‘风雪之神’是为她而来。趁着她没死,只有她能引出‘风雪之神’,这是她最大的价值了。况且,如果她要活下去,也必须见到‘风雪之神’。我们猎杀它,她吃掉它的肉——这就是唯一让她活下去的方法!”
不,胡尔莎摇头。
阿雾在哪儿?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她知道他在。火把在燃烧,那种声音就像烈火在撕扯木枝的灵魂,好凶残。她在模糊之间听到杏杏冲着她的方向喊着“哥哥,不要去”。她努力地睁开眼,在黑色的世界里展开唯一一点勇气,然后她看见怀抱着自己的那个人——阿雾。她觉得心比哪一刻都痛。她虚弱地问:“永生就那么让你们着迷吗?”“我不要永生,我只是不要杏杏死。”“可是阿雾——”她觉得自己在重复那种熟悉的对话,“如果并没有真正的永生呢?”
“如果有呢?”阿雾的脚步越来越快,“如果你并不会死呢?”
“那你就试试,现在放下我——”她伸手艰难地找寻阿雾的手,直至摸到他手上那串手链,她用力握紧他,“——看着我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
阿雾眼睛里那些流连而过的火把的光芒,就像树木之神那些轻浮的精灵。他们彷徨地从他眼睛深处散去,却又不甘心被驱赶。不散去,不肯散去,却又越来越虚弱。她知道那是什么,那些东西她也有过——他们只是不能接受离散,不能接受自身生命的脆弱,不能接受自己是被造物主所设、有缺陷的物种,不能接受所有的“无限”都是“有限”的帮衬——因为“不接受”,才百般抵触结局的到来。然而“不接受”,正是自身最脆弱的命门。
但是必须穿越过去啊,她突然觉得自己明白——哪怕拿再多生命向自己献祭又如何,哪怕谋灭了整个世界,但是千百年过去,世界的尽头仍然是一片洁白的雪原。是风雪覆盖大地。是万物归零。
“够了,小女孩。”酋长想揪起胡尔莎的手,但是她不肯放开。阿雾一愣,他看着酋长伸手在胡尔莎胸前的伤口上狠狠一摁,她的手就像枯萎的花瓣无力地松开,“痛吧?是不是很痛?只是很可惜,你不会死。只要‘风雪之神’出现,你就不会死。和它生活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吗?”
黑暗与翠绿又开始流动,万物的颜色就像起舞的精灵,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模糊。
“阿扎烈,阿雾,你们听着——白天的成年试炼只是一个开始,如果你们真的要接替我,那现在才是真正的试炼。”他们在马不停蹄地往北方尽头赶去,在她的鲜血流尽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们‘风雪之神’的秘密,因为并不是真正的秘密,真正的秘密在于两百年前的酋长要严守部落的规则——能成为首领的人,要以部落的延续为自己最大的任务。要将我们的血脉永远地延续下去,扩散开来,保持着祖先的灵魂——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每一个酋长的使命。成年试炼只是一个验证,我知道阿雾你救了阿扎烈,但是阿扎烈有着那种真正的精神——只有族人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在这之下。他的怜悯、宽容,只为我们的族人。”
“但是贺兰她并不是……”阿扎烈喊道。
“你怜悯她吗?”酋长高声说道,“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是‘风雪之神’的诱饵,我问你,在族人和她之间你选什么?”
那寂静是那么长,就好像流动的时间已经被谁打碎,神形俱灭了。人们还在向着极北奔走吗?阿扎烈在挣扎吗?可是她不怪他。她懂的,要命的是她真的懂他们这些人的不甘、大义、从容。她只是舍不得哈巴尔,倘若没有这五十年,没有与哈巴尔朝夕相对的五十年,也许她也会动摇吧?那种种族之中的成全,全然只是因为自己无法跳出生存的困惑——命脉、延续、胜者为王——这些伟大愿望是因为他们被生命的枷锁束缚太久了。可是就算过了百年,他们征服了世界,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在永恒的胜利里干涩驻守,犹如看着盛大无边的雪原,是啊,你拥有了一望无际的金黄,却永远也想象不出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