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如果你再睡过去,我们要叫醒你。”叫阿雾的少年有着棕蓝色的瞳孔,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读到,对方就警惕地收回了目光,“在风雪里迷失的人,在找回体温之前是不能入睡的,否则,风雪之神会带走你的。我们要不停呼唤你的名字,才能确保你不被带走。”
“风雪……之神?”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
杏杏歪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哥哥,居然有人不知道风雪之神——”六十年来,那应该是贺兰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哈巴尔吗?”
他们生活在接近极北的森林里,是以驯鹿及捕猎为生的部落。杏杏说,不能往南,再往南就是马上民族的世界里,马上民族是草原的主宰者,他们有高大的马匹以及尖锐的长矛,能轻而易举捕猎平原上的奔跑者。他们打不过那些凶狠的灵魂,所以退居到森林里,接受树神的保护。森林的树木都是有灵魂的,它们在默默调节极北风雪之神驱赶而来的巨大寒冷,等树神死去,它的躯干会燃成火焰提供温暖。
每当阿雾随部落的成人外出捕猎,杏杏便蹲在火堆前给贺兰讲故事。杏杏披着灰白色的兽皮,讲到紧张的时刻,总是止不住咳嗽起来。贺兰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她只是看得到杏杏皱紧的眉头。
“你呢?你叫什么,你真的叫贺兰吗?”
贺兰点点头:“贺兰。”
“怎么写?”
贺兰摇摇头。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杏杏的眼睛,杏杏看她的目光是不同的,像是……鹿的眼神。鹿的眼睛,是深褐色,杏仁一般圆而明亮,盛满一目了然的温柔。每当和杏杏在一起,贺兰都会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她学着杏杏说话的口气:“叫贺兰,怎么?”
杏杏摇了摇头,咳嗽着蜷起兽皮,把脸藏了起来。但她早就习惯跟老贺兰用眼神交流,杏杏躲避的样子她觉得熟悉极了。于是她一脸天真地看着杏杏,语气却像是在撒娇:“你在骗贺兰。”说完便执拗地盯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杏杏。可是,每当杏杏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委屈,贺兰就忘了一切。她随手捡起稻草,用草尖戳了戳杏杏的小鼻子,杏杏的眼泪就像蜗牛躲回了壳中。杏杏不知所措地看着贺兰——她抱着肚子在火堆旁哈哈大笑——仍像是那个爱和哈巴尔胡闹的小孩。
后来,门帘又被掀开,钻进来一个热闹的身影。杏杏看着那只棕黄色的大狗,亲不自禁地呼唤起“卡加”,但她兴奋的不是卡加归来了,而是阿雾回来了。贺兰从草垫子上爬起来,刚好看见阿雾掀开帘子走进来。她们立刻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太好看,只有卡加那个坏东西没心没肺地摇着尾巴。杏杏跑了过去,从后面拥住空手而归的阿雾,轻声说道:“没关系的,哥哥,我们还有剩下的肉呢。还可以吃上好几天呢。”阿雾回过身来,努力地换上一个笑容:“哥哥没用。”“不许乱说。要是没有哥哥,杏杏早就……”阿雾连忙止住杏杏的话。这对兄妹的秘密这么一目了然,可是贺兰并不是太懂。她不懂时间、不懂狩猎、不懂生存,于是也不懂这对兄妹的悲伤是因为什么。她转过头看着抱着她的手猛舔的卡加,这只饥饿的大狗让她想起了哈巴尔。
她好像回不去了。森林的边界离雪原很远,阻止她回去的恰恰是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雪原。每次她央求杏杏带她去森林的边界看一看,杏杏都会摇头。杏杏的身体虚弱,不能接近极北,就算走出屋子都会咳嗽连天。杏杏总是问她“为什么你那么喜欢雪原,你不怕风雪之神吗”,她摇摇头,什么风雪之神哈巴尔,要么没有风雪之神,要么就不是她的哈巴尔。但是她模糊地觉得不能说。不是因为杏杏,而是她总是想起哈巴尔逃避南方的样子——在这群人与哈巴尔之间,一定有种阻碍。
她并不想念雪原,可是她想念哈巴尔。没有了它,她已经很久没飞过了。跟着阿雾和杏杏,甚至都吃不上饱饱的肉——这个部落只有极其有限的食物,所以每次的分配都根据劳动力。终于有一次,她穿过森林向着北面一路走过去,这才看见那条森林的边界。但是举目望去是不见尽头的银白,南方森林的翠绿竟然让她对北方大地滋生出一种恐惧。在过去,她从不觉得风雪世界如此苍白,既苍白,又绵延不绝。更让她难过的是,如此赤裸坦诚的大地之上,她的目光迅速越过千里也看不到哈巴尔的影子。她觉得自己心里的火焰正在熄灭……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有人喊她。
“贺兰!”
那是焦急的语气。
她转过头,先是卡加那个笨家伙又冲着她的手跑过来,阿雾的身影则在之后。阿雾还背着弓箭,似乎是刚回到家,被杏杏要求出来找她。“你一定是受了风雪之神的蛊惑……你差点死在森林的边界,要不是树神庇佑,你早就被风雪之神带走了。”阿雾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但贺兰仰着头,疑惑地问:“森林的边界?”
阿雾不知道她起疑些什么。他不擅长跟女孩相处,被贺兰盯着,他浑身不自在。他只好固执地扭起贺兰的手,像扛一只猎物一样把她扛在自己的肩上。贺兰睁大了眼睛,她在阿雾颠簸的背上想起了那晚的记忆。“你们是在森林的边界发现贺兰的?”阿雾虽然才十六岁,可是扛着她也走得稳稳的:“就在森林的边界,卡加先发现你的。”贺兰低头看着吐着舌头狂追的卡加,觉得内心的火焰更小了。她不是自己到达南方边界的,南方这么远,她怎么可能跑到。一定是有谁从风雪里救起她,却把她放在了森林的边界。可是看着卡加那张酷似哈巴尔的脸,贺兰心里难过极了。
她几乎没能察觉阿雾的异样,直到他们回到小屋。屋里,杏杏正用仅剩的一点肉煮汤。卡加舔着嘴唇焦虑地在锅前盘旋,头差点要埋到肉汤里去了。可是杏杏推开了卡加:“卡加,没有你的份了……对不起呢。”阿雾看着三只空碗,分汤的时候总是他最沉默。谁也不敢先动一下,但是,贺兰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是很饿,很多天没有吃饱过了。这一声尴尬而凄厉,接着,杏杏的肚子也小声附和起来。贺兰觉得该轮到阿雾了,可是阿雾却起身走出了小屋。卡加还在锅前游走,眼神巴望地看着贺兰,只听到阿雾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卡加,出来”,于是,卡加也夹着尾巴呜呜地离开了小屋。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杏杏抿着嘴,盛了一碗肉汤给贺兰:“对不起呢,快没有食物了。”
贺兰好奇地问道:“食物该怎么来?”
杏杏还以为贺兰在逗她。她摇摇头,看着阿雾的空碗,披着兽皮走出了小屋。
贺兰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屋,肚子饿的时候,连屋子看起来也特别简陋。但她实在太饿了,所以也顾不上思考,仰头喝光了肉汤。那股流动的热气在体内腾升起来,让她觉得好多了。可是杏杏和阿雾仍没有回来。贺兰也想出去看看,可是走到门帘边她便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哥哥一定会想办法弄食物回来。”是阿雾的声音。他对杏杏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但是,杏杏,你不能把自己的食物都分给她啊!叫贺兰的不可能都是大巫医的转世……况且,也许我们没有能力收养……”
“就算这样……”杏杏的声音压得很低,“哪怕杏杏还不是真正的巫医,也不能抛弃别人。”
贺兰掀开一条缝,看着门外的两人。她从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们,阿雾有着乌黑的头发以及冰冷的轮廓,皮肤也是一种接近冰雪的白,如冰凉而辽阔的雪原。而杏杏呢?却像雪花那般奇妙而单薄。他们在冰冷的世界里相依为命,不知怎的,贺兰想起自己和哈巴尔度过的那四年。体内腾升的热气现在反倒都是她的悔意,也不知道是为哈巴尔,还是为这对兄妹。幸好他们还不曾赶她走。
在沉默的绝境里,最终是阿雾妥协了:“愿树神保佑我明天能带来足够的食物,好吗?”杏杏将头埋到阿雾的怀中,一面点头,一面轻轻地咳嗽。贺兰难过极了,她鼓起勇气走出了屋子:“明天……贺兰能帮阿雾一起找食物吗?”那也许是阿雾第一次和她彻底照面,贺兰发现,阿雾的眼睛里的情绪终于能被她阅读了。那里面既坚韧,却又带着一种疲惫的孱弱,以至于她都可怜起这个高大的少年来。而杏杏也向阿雾央求道:“哥哥,带上贺兰吧。”
次日,杏杏早早唤醒她,替她将长头发梳好、绑好,然后将她的长发藏在帽子里。因为部落的狩猎是不带女孩的。女孩应当在家缝衣、做饭、饲养驯鹿。杏杏反复叮嘱她:“贺兰,记得,千万别让人发现你是个女孩。”
贺兰点点头。
阿雾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好了吗?”杏杏愉快地应着声。而后,阿雾撩开帘子,他发现贺兰那头乱糟糟的长发不见了,雪白的帽子修饰着她姣好的轮廓,下巴的侧线就像绵延的雪峰一样完美。阿雾好像红了脸,他迅速转过身去,仍然用那种不太友好的口吻补充道:“……别人要问起你哪来,你就说你失忆了。”
贺兰又点点头。
其实她听出了阿雾心里的慌张,但不知道是因为她,还是因为酋长。阿雾领着她在猎人们的集合地,显然,部落的人都不太欢迎外人。食物本来已经很少了。一旁成年的猎人阻拦道:“阿雾,他不是我们部族的,不能参与狩猎。”但阿雾应道:“他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部族的,他被树神保佑,在我们的土地上获救,哪怕他曾经是异乡人,可是树神已经抹去他的记忆了,他必须成为我们的人,别无选择。”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贺兰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太舒服。她的目光顺着人群看去,大家既打量她又逃避她,最后,她的目光只与一人碰撞在一起。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那个人身披雪白兽皮,颈上挂着兽齿串成的项链,不言一字却显得格外不同。那人扬了扬手,所有人安静下来了,他接着开口:“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记得了。”阿雾抢着回答道,“杏杏管他叫贺兰。”
贺兰不知他为什么撒谎,直至人群里小声传出不满的声音:“杏杏那个小东西,还真是个彻底的大巫医崇拜者。”
“贺兰。”倒是那人的声音恍如惊雷落了下来,“希望你像你的眼神一样勇敢。”
贺兰看着他,点点头。于是四周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拿起自己的弓箭武器,上路了。这只猎队只有九个人,算上贺兰,十人。其中半数年长,半数还是青壮年。阿雾在其中算是一个幼雏,皮肤就像没经过日光追捕的幼兽,其他人都是黑黄黑黄的,时间的划痕都留在皱纹上了。他们随着酋长的带领在树林里穿梭,一路上什么都没遇见,除开一些小动物尸体。但是酋长却舔着嘴唇低声叹了一声“好家伙”。他们最终来到一条溪流面前,酋长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停了下来。他吩咐一个年长者在溪流上游放下些东西,其他的人都借着地势将自己藏起来,连卡加都找到地方一动不动地趴着。阿雾拉着她躲在高大的岩石后头:“小心,要来了。”贺兰手上也拿着长矛和盾牌,可是,什么要来了?她伸出头探头探脑,完全不知周围的人正屏息静气地盯着溪流下游。时间恍如河流在流动,猎人们就像是沉在时间底部的石头,也有些人不耐烦——那些新生的猎手开始面面相觑,但酋长随手摁下自己孩子的头,而后指了指溪流的尽头那团棕灰色的影子。
熊,是熊。
那只熊有一人多高,因巨大而显得笨重,就像是个衰老的小孩。贺兰觉得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她也是,但她是因为她从没这么近看过一只熊——她甚至数得清它的尖牙有几颗。可是她没能料到接下来的一切。一切来得很快,就像是弹指间,起初贺兰还在盯着熊憨态的身形,但是当它离她越近,周围的猎人们也拱起了自己的背脊,好像是酋长第一个扔出了自己的长矛,那一根利剑嗖的一声割破了贺兰的想象,扎进了熊的上臂。熊因为疼痛而暴怒,周围幽静的森林也像是露出了真面目。很快,第二根,第三根,成年猎人们有序而准确地射出自己的武器。第一轮过去了,熊不停冲向人群,但是猎人们等待着,在熊冲过来的瞬间他们拽住它身上扎着的长矛。他们想牵制住熊,但是熊的力气很大,有些人好不容易握住矛柄又被摔开。酋长又开始指挥:“孩子们,放出你们的武器。”那些新生的猎手张开了弓,一根一根射向这个笨重的靶子。贺兰远远地看着,她居然愣住了,直至酋长喊她:“贺兰,轮到你了!”
她觉得双目一闪,这个世界变得血肉模糊地贴近。棕红色土壤里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手中握着长矛却不动。酋长继续喊她:“贺兰!投出你的矛!”但就在那时,紧握熊两旁长矛的成年人又被摔开。那只刺猬一样的熊朝酋长冲了过去,速度快得就像飞行一样,一眨眼,贺兰感到自己手中一空,不,不是她投出了自己的矛,是阿雾忽然抢过她的矛,朝着熊奋力地扎了过去。就这么一个凑巧,那只长矛就这么直直戳入了熊的眼睛。
“阿雾!”贺兰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但是那少年没有回话。再没有人管她。酋长不理她,其他人有序地与熊周旋,四五个一波一波地轮番消耗。他们不让熊接近,却不断发出攻击,直至那团棕灰色的身影终于不敌众人,疲惫地倒在溪流边。最后的一支长矛捅到那团柔软的身体里,熊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里几户人家都分上足够的熊肉。阿雾和贺兰回到家,杏杏也兴奋地跑来,“听说你们猎到熊了?我就知道贺兰会带来好运的!”但是杏杏看到了两手空空的阿雾。酋长为了惩罚贺兰关键时刻的懦弱,没有分给他们食物。贺兰很饿,可是她不在乎,她撅着嘴唇看着名叫阿扎烈的少年因为突出表现分走了熊头,脑海里却只有三个字,哈巴尔。她想念哈巴尔,无比想念哈巴尔。但是寂静的小屋中她说不出任何话来。阿雾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撇过头,倔犟地撅起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