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忽然走了过来,质问道:“那时候,为什么突然停住?”
“……贺兰觉得,很残忍。”
“残忍?饥饿才是残忍。把人撕碎吃掉的熊才是残忍。”阿雾说。
贺兰仍然不死心:“那只熊没有错。”
“我们也没有错。”
对,这就是贺兰不好受的原因。谁都没有错,谁都做了理所应当的一件事,可是这其中还是有那么尖锐的残忍。她更难过的在于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呼喊起来,叫苦连天的,就像是蠢笨的泄了底的傻子,宣布了她身体里的某种本能在需要那种“残忍”。她看了一眼阿雾的眼神,那种谴责并非出于饥饿,好像她是个站错队的叛徒——她怎么能站到熊那一边?就连杏杏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忽然夺门而出。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好,她只是决计不让冷漠的人看见她的眼泪,好像那是她最珍藏的秘密。
哈巴尔,她心里默默地喊着,快来接我吧。
她一刻都没有停地向着森林的边界跑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黑暗中的雪原会发出微弱的淡蓝色的光,那只是月色所造成的幻觉。她站在森林的边界向前方看,北、东、西,无论哪边都是同样的雪白色世界,她的山洞在哪儿?她不知道,她找不到。可是她不管了。她回头看一眼身后,而后无所顾忌地踏入雪原之中,朝北,一路朝北。离极北越近,严寒越是汹涌,竟像火苗在灼烧她的皮肤,当那种彻底的严寒覆盖上来时,她又一次感觉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毛茸茸的脸,奇怪的鸟羽一般的大耳,庞大温暖的身躯。那个身影忽然从天而降,焦虑地落在她面前,张嘴衔住她的手,将她从厚厚的雪层中拉出来,放到自己背上。但它没有起飞。哈巴尔停留在雪原里,它回头焦虑地看着渐渐失去意识的贺兰,直至它感到贺兰的手又顺着它的下巴摸到了它的颈子,仍习以为常地在它的颈子上拍了拍。
“贺兰就知道你一直都在。”贺兰虚弱地哭着,“我不跑到雪里,你就不会来救我。哈巴尔是坏蛋!”
哈巴尔低头喘息了一会,像是在叹气。它望着贺兰,眼睛里深邃的颜色融成忧伤的旋涡,一点点掏空贺兰的任性。她闭上眼睛,把头埋在哈巴尔的背上,“走,我们回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哈巴尔的身子忽然往雪原里低了低,它浑身雪白的皮毛与冰雪世界迅速融为一体。不远处传来阿雾的声音。他在喊她“贺兰……”。这次的声音有着真正的焦灼。无垠的天地间,那少年的声音四通八达地包裹着她,让她恢复了某种知觉。是啊,他本是个好人,只是他生活的世界与她不同。过了一会,杏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贺兰。”森林里有两支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风雪中寥落的火星子,微渺地舞动,却终将被严寒吞没。哈巴尔嗅得到空气里远去的人类气息,它终于直起身子,打算张开双翼,可贺兰忽然搂着它的脖子:“哈巴尔,等等。”
贺兰翻身下来,站在雪原里。
“哈巴尔去冰渊,捕一些以前贺兰吃的鱼来,好吗?”
贺兰想起那对可怜的兄妹,想起了杏杏肚子里小声发出的抗议声,她甚至想起了那种真实的饥饿……她一定要做些什么,可她怕哈巴尔生她的气。但是哈巴尔没有迟疑,它一如忠贞的骑士,在听到她的号令后,低头用前额拱了拱它最好的伙伴,而后张开双翼,借着夜色与疾风向冰渊的方向飞去。
那个夜晚的黑暗就像一捧温热的纸灰那般蒙在空气中,又软,又虚无。贺兰让哈巴尔藏在雪地里等她,而后自己怀抱着一条条又大又冷的鱼回到村庄。她本打算将鱼放到门口就走,但是她低估了卡加灵敏的鼻子。卡加热烈地从门帘后跑出来,又抱着她的手臂舔来舔去。她看着卡加黑乎乎圆溜溜的眼睛,对它“嘘”了一声,卡加就训练有素地收回了舌头,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那一刻,她打从心里喜欢这个懂事的小家伙,它撒娇、热闹,但尽可能地不给人添麻烦。可是关于最后一点,也许她想错了。当她转身预备离开的时候,卡加喉咙里忽然传出一声低声的呜呜声,引来了房屋中有素的猎人——阿雾。
当阿雾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眼前的地上是一堆凌乱的鱼。她胸口被融化的冰雪浸润,湿乎乎一片,可是看见他的时候,眼神还是涌出一种宁死不屈的倔犟。那种倔犟就像火焰一样烧,甚至撩到了阿雾的眉头。
“贺兰不想杏杏挨饿。”
她故意隐去了阿雾和卡加的名字,而后转过身,朝着属于她的北方迈开步伐。就这样吧,这段插曲该结束了。但是她突然听见阿雾沉稳的声音:“我和杏杏的妈妈,很会养鹿。”贺兰知道这不是挽留,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东西,也许阿雾也不知道,“如果可能,她甚至愿意饲养森林里所有的动物。每隔几天,妈妈就要去放养驯鹿喜欢的地方照顾它们,有一天她出门之前,我告诉她酋长要我去狩猎,那天我们吵了很久,后来她出了门,我只好跟酋长说我要去学饲养驯鹿,不做猎人。夜里我坐在这里等着她回家,但她没有回来。”
她听到阿雾似乎扬了扬手,有一串清脆的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两天后,酋长带回了一只狼,他当着我的面剖开狼的肚子,那里面有妈妈的手镯。”
这既不是挽留也不是说服,而是一种身体力行的残忍。阿雾展开它,远比贺兰接纳它要痛苦得多。她发现自己渐渐讨厌这个世界——离开了雪原,离开了依附,从时间流动衣食不保那一刻起,她不得不认同生物间最本能的那种争夺。在贫穷和饥饿面前,万物的尊严是无法生根发芽的。可是她心底仍然有一道模糊的倔犟,或者说,希望。于是她回过头,仍然带着骨子里的那种执拗说道:“以后,你们每天的鱼,贺兰来负责。”
如果换来一个成年猎人,也许对方会嘲笑她。但是他们彼此对视,在阿雾的故事里贺兰终于明白他眼神里那种“疲惫”的来源,所以他支撑不起自己无礼的那一面跟她虚渺的尊严斗下去。明明是动容,可阿雾总是藏起自己的表情:“你真是个怪人。”
时间之神好似短暂地闭了眼,那一瞬世界中仿佛不再受痛苦约束。
但阿雾那种动摇没能坚持下来,他迅速背过身去,“可是我一定要当个猎人。哪怕要杀更多的熊,我一定要当个让杏杏自豪的哥哥——杏杏的病很严重……她活不了多久。”
夜空里的黑暗忽而膨胀起来,时间一旦流动,就仿佛万物之神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可是贺兰不及细想,无数的火光便打断了两人的对峙。村庄里燃起了不灭的火把,猎人们仿佛组成了一条火焰之蛇。那条蛇飞速地向着北方游走而去。酋长在前,无数成年猎人在后,阿扎烈兴高采烈地跟上人群,他眉目间那种得意洋洋让贺兰和阿雾讨厌透了:“你们在干什么?居然还不背上武器出发?有人发现了‘风雪之神’哈巴尔……”
贺兰一愣,她想抢在人群之前赶到森林的边界,可是已经晚了,猎人的脚程快过她的想象。他们带着浸上毒汁的长矛和弓箭一路向北。路上有成年的猎人说道:“消息没错,‘风雪之神’最近一直在森林的边界徘徊,阿默里又在哨塔上发现它了,这次,它甚至停留在雪地里,至今都没有离开。”
贺兰看见酋长嘴角浮出的那种猎人特有的兴奋:“……一百二十年了,根本没有人见过它,真的是‘风雪之神’?”
“除非极北还有另一种皮毛雪白,身形庞大,耳如羽翼的神兽。”
“看,无论是人或兽,终究抵抗不了极北的寂寞枯燥。也好,我们部落一直徘徊在这片森林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摆脱寿命的诅咒……”酋长的声音渐渐变小,贺兰听不到了。她向四周望去,所有猎人仿佛都接到一种召唤,就连阿雾的脸上也有那种心照不宣的冉冉光芒。只有贺兰什么都不明白。银白的雪原真是一片无法藏匿的狩猎点,她心怀侥幸想等着猎人们离去,可是她太天真了。酋长登上哨塔,借着月色以及他那副天生的好眼力,往无垠大地的某一方一指,一支带毒的长矛便朝着那方向飞了过去。就在长矛即将落地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身影——如同巨型犬类,雪白的身躯,脖间一圈鬃毛蓬发着,耳畔的羽翼却迎风展开。
哈巴尔张开巨大的翅膀背对月光悬浮在月色下,粗壮的四肢在天空中踩踏,它敏锐地躲开一切攻击却迟迟不曾离去。
“果然不是一般的猎物……”酋长低吟着,转而向猎人们做出另一个手势,“对付它,必须用那个方法。”
贺兰看见猎人们向着哈巴尔走去,似是要在他脚下围成一个圆形。他们人人带着长钩,钩端连着长绳,所有人的长绳都连接在一起,仿佛一个大网的雏形。她孤独地站在森林的边界,所有人都警惕地朝哈巴尔缓慢靠近,仿佛是要将自己伪装成它脚下的雪原。哈巴尔焦虑地看着贺兰,喉咙里发出一种让她陌生的悲鸣。她知道哈巴尔早发现了这群人愚蠢的把戏,可是它在等她。但它不能停下来,不能落地,否则它就会像那只熊一样被猎杀。
哈巴尔,快走。她内心喊道,双手拼命地冲哈巴尔做手势。
哈巴尔明白她的意思,可当它只要往雪原深处飞一点,就不忍地回头。猎人们唯恐错失了这只神兽,谨慎地随着它步步深入,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他们都布阵列齐,而神兽又最接近他们的那一刻。眼看酋长指挥的手势就要落下了,哈巴尔忽而急切地升高,就像一阵风雪那般卷向黑暗的深处,但是那阵悲鸣声却划破黑暗,甚至令雪山上的厚雪都滚落下来。
“失败了吗?”有人叹息道,“……难得一见的神兽,要捕杀它实在太难了,我们甚至都没有练习的机会啊。”
“它不像是偶尔出现,如此徘徊都不走,一定是有原因的。”酋长却一目了然地总结道,“我们只要准备好,一定会有机会的。”猎人们点点头,丝毫没有气馁,因为他们脑海中都有一个更伟大的目标。只有阿扎烈冒失地说出了他们的秘密:“那可是,长生不老药啊……”贺兰心里一惊,有种强大的不祥驱使她去寻找阿雾的眼睛。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那时他脸上的冉冉光芒是什么了——那明明是一种残忍,可是它有一个蛊惑人心的名字,叫,希望。
这一夜的村庄就像是被唤醒的兽,人们都在血液之中起舞了,将蛰伏在雪原之下的巨大愿望煽动起来。酋长带着猎人们回到村庄,那个蛊惑人心的愿望就这样传开了。黑暗中户户的烛火不灭,火光从摇晃的门帘下露出自己的犄角、爪牙。贺兰站在角落里看着阿雾回到他的小屋,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可是那道火光从门帘下伸出爪牙的那一刻,她心里那种不死的倔犟立刻战胜了它。她不会去委屈求暖,不会为了短暂的庇护去求那些想杀死哈巴尔的人——哪怕那个人是阿雾,或者杏杏。所以她打定主意要找个什么山洞躲起来,就像过去那么多年那样,捕鱼,吃鱼,活下去。她在树林中毫无方向地走,黑暗就像是冰冷的岩石堆砌在她周围,她仰起头,看见树木之间落下的一颗零碎的星光,就像是一只温柔的眼睛那般凝视着她——那是树木之神吗?不,不可能的。如果真的有树木之神,那必然会有风雪之神。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风雪之神,只有她的哈巴尔。
树木好似在点头附和,那双眼睛温柔地闭合了。贺兰满意地踏开步伐,也许是因为那份自负,她感到脚下一绊。不知怎的她就觉得这是树木之神对她的挑衅,胸腔里空荡荡地起伏了一番,她想着“不能败”“才不能输给这群家伙”,她死死拽住了一根树枝,并没有摔到地上,但她还是感觉踏空的那只脚很疼。她在黑暗里坐下,伸手去摸自己的脚踝,却发现那个木头的大个儿像野兽一样咬住了她的脚。
贺兰先是徒手去掰,但是那怪物仍然一动不动。她试着用出更大的力气,然而直至她抚摸到脚踝涌出的那种腥涩温暖的液体,她才发现那种无法抵御的本能已经蔓延开来——恐惧?是恐惧吧?贺兰还想使劲,可她总觉得自己双手已经僵硬,黑天席地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她感到不远处有东西在急速地靠近,她使劲站起身想退到黑暗里——熊?贺兰心里一沉,可是树木又晃开了门帘,月光落了下来,是一个少年顶着熊头从黑暗中兴奋地蹿了出来。
“我抓到啦!我抓到……”那少年的声音贺兰很熟悉,他吃了一惊,“怎么是你踩到了我的陷阱?”
“这是你的怪物吗?它咬伤了我。快让它松口。”贺兰还在后退。
“别动。”阿扎烈娴熟地打开陷阱,“真糟糕,果然被人踩到了……阿爸知道一定会给我一顿棍子。”他弯下腰蹲在地上检查她的伤口,她觉得很痛,可是当阿扎烈抬起头,她觉得他的眼神是一种由衷的悲伤。
“痛吗?”阿扎烈问。
贺兰点头。
“我这个陷阱做得好急,好多地方打磨得不细心……好多木刺,都……”阿扎烈讲不下去了,可是他仰起头,却看见一双干脆清亮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要哭呢?”
“女孩子都会哭的啊。你是女孩对不对?”阿扎烈摘下了自己的熊头,“你白天不肯猎熊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女孩。你会为了一只熊哭,为什么自己受伤了却不哭?”
贺兰回答不上来。她觉得好痛,却不想落泪。好似那一刻,她只是有种要孤注一掷去反抗的念头,却没有悲凉。阿扎烈执意把她带到溪水边,生火,用溪水洗净她的伤口,再一根一根拔出扎到她肉里面的木刺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