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消失宾妮
写给我的贝贝
哈巴尔穿越风雪回到山洞时,贺兰已经睡着了。它温柔地看了一眼贺兰,低头用毛茸茸的额头蹭她的脸,像是试探她的睡眠。贺兰没有醒。哈巴尔皮毛上的碎雪让贺兰本能地一颤,但她仍然侧身蜷缩在睡梦中,仿佛一枚温暖的卵。哈巴尔看着贺兰,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却终于宠溺地挪了挪爪子,贴着贺兰身旁躺下,用自己浑身雪白的皮毛温暖她。
她们这么生活了好多年了。
老贺兰离开之后,小贺兰与哈巴尔又相依为命了四年。不长,较之她们仨之前一起生活的五十多年,一点也不长。那之前她们一直生活在崇山峻岭与翩然大雪之中,就她们仨,因此,老贺兰甚至懒得给小贺兰取一个独特的名字,她就叫她贺兰,她也叫她贺兰。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她们只用呼唤彼此,“贺兰”这个词就变成了万能的招呼,既是姓名,也是语气,可以承载情绪,也可以为彼此命名。
但哈巴尔是例外,它一直有自己的名字。哈巴尔,据说这是最早的贺兰留给它的名字,但没人知道这名字的含义,也许象征太阳,也许象征别的什么东西,因为哈巴尔应该算得上是一只怪兽——反正,没有特别的哪种动物能为它分类。总的来说它像是只狗,眼神也温吞憨厚,全身覆盖雪白的皮毛,跟这冰雪天地浑然一体。但它有两只大大的耳朵和鸟羽一般的尾。小贺兰第一次看见哈巴尔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拎住它的耳朵,再顺次捋开。哈巴尔平日耷拉的耳朵就像一对翅膀般展开,配上它傻乎乎的脸,让小贺兰笑得前俯后仰。可是哈巴尔一点也不生气,它只是睁着温厚的大眼睛看着她,瞳孔中的黑色就像是广褒的黑夜,具有容纳一切的魔力。随后,哈巴尔也气喘呵呵起来,像是在笑,它宽容地伸伸脖子,用湿润的鼻子去触碰贺兰柔软的脸。
谁知道哈巴尔是什么。
谁又在乎。
反正贺兰们是不在乎的。
贺兰们不在乎食物、时间、金钱。她们生活在终年大雪覆盖的极北之地,通常哈巴尔会负责狩猎一些冰渊里的鱼,或是走失冻死的动物,而贺兰在她们居住在洞穴深处升好火等哈巴尔叼着食物回来。小贺兰喜欢这样的日子,每天醒来就把头埋在哈巴尔温暖的皮毛里,重重地哈出一口热气,哈巴尔会焦急地站起身来,将被压平的毛抖开,像是责怪贺兰弄乱了自己的行头。两人的兴奋劲儿过了,哈巴尔就眯着眼睛摇着鸟羽一般的尾巴朝小贺兰身上拱。贺兰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拍着它的头大喊道:“你今天精神也太好了,是不是雪停了,能看见太阳了?”
哈巴尔使劲地点头。
然后贺兰跨上哈巴尔,双手环抱它的脖子,由着哈巴尔开心地冲出山洞。山洞外,阳光磅礴得很,就算闭眼也无法被黑色取代。小贺兰知道哈巴尔喜欢阳光,是因为真正的光芒是可以冲破黑暗的。纯度最高的光芒让黑色变成赤红色,让藏在眼睑下的瞳孔无处遁形。阳光装点这个银色世界,就像一双光芒铸成的手将万物抚平,这种辽阔的宁静总是让哈巴尔异常兴奋,它一开心便任由两只大耳朵划开风雪做的浪涛,滑行在气流之上——对,它那双看起来不中用的华丽翅膀真的可以飞。
贺兰忘了这是哪一年的事了。时间在她的一生里代表的是一种奇妙的刻度,时而快,时而慢。其实她小的时候好像不叫贺兰,但她的名字她也忘了,自她遇见真正的贺兰那一刻,她过去短暂的岁月仿佛都不具备意义了。五十多年前的风雪夜里,她睁开眼发现她的世界都变了,过去、时间、生命好像都不见了,眼前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女人怜悯地捧起她,用拇指肚一点一点摩挲着她冻僵的脸颊,仿佛在感受一捧流动的生命。她觉得有一些依恋,但身体仍然未完全恢复知觉。那女人的声音非常年轻,一点也不像是在这世间活了六十多年的女人的声音:“睡吧,贺兰。你被冻坏了。别勉强自己动。相信我,哈巴尔会让你恢复知觉的。”
她再次醒来时身体已经恢复了温暖,身上好像盖了一层温暖的大毛毯子,她蜷着身体,调换了一个方向,而后看见了哈巴尔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神。那一年她还很小,也不知道怪兽是什么,她只是觉得这只狗的耳朵很奇怪,好像扎满一根根高傲的羽毛,于是她趁着哈巴尔昏昏欲睡的那一刻,伸手去捋开它大大的耳朵。
她就是这样成为贺兰的。之后,她与老贺兰、哈巴尔一起生活了快五十年,这五十年理应是过得很慢的,但她回首起来又觉得如此庞大的年月竟然已经消失无影,连五十多年前的岁月都开始有些模糊。在这五十年里,有些时候她会梦见小时候的村庄、村民,那个地方似乎没有雪,而是一片翠绿交融的丛林,有各种动物,有些她甚至叫得出名字。
“嗯,好像,是叫,‘鹿’,没错,就是这个音,贺兰知道那是什么吗?”小贺兰把手曲成犄角的形状,甚至本能地摆在耳后,“就这样的,脖子还长长的。”
老贺兰耐心地听她叙述,眼睛里的光仿佛飘远了,像是在捕捉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但等那些萤火般的光芒回到老贺兰眼睛里时,老贺兰只是笑着对她摇头:“贺兰。”
“贺兰?”
“贺兰。”老贺兰又温柔地重复了一次,“那些梦,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小贺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如果与贺兰和哈巴尔比,不重要。贺兰只是,很好奇。”
老贺兰伸出光洁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好奇什么?”
“嗯,为什么贺兰会梦见那些呢?”小贺兰跳起来比画道,“很真实,好像真的存在过似的。有时候贺兰在想,如果现在的贺兰是真的,那贺兰为什么会梦见那些东西?”
小贺兰身临其境地表演,而后天真地等待老贺兰的回答。她第一次看到老贺兰眼神里有摇摇欲坠的火苗,一涌一涌,却始终没有翻过云浪到她眼前。老贺兰轻声说“也有些东西,是贺兰们也不知道对错的”。小贺兰想要再问,但是哈巴尔却走了过来,将她拱出山洞去看雪。那时候贺兰还小,她由着哈巴尔胡闹,自己像是小野兽一样攀着哈巴尔的颈子,翅膀又张开了,她看着白茫茫的世界。
就在那年的冬天,老贺兰决定“沉睡”。小贺兰不知什么是“沉睡”,她随着老贺兰步入洞穴的最深处,在一面巨大的冰墙后看见了另一个沉睡的女人,她也是那么年轻地沉睡在冰冻的水流中,犹如雕像。老贺兰与她并列站在一块,仿佛在等待冰层覆盖上来。小贺兰有一点害怕,她伸手去拽老贺兰的衣服,语调是恳求的:“贺兰。”
但老贺兰的语气很坚定:“贺兰。”她留给小贺兰一张冷静而宽容的面容,“如果你独自再活五十年,会明白的。”
次日,小贺兰在噩梦中惊醒,她跑到洞穴深处的冰层中,发现老贺兰已经紧紧地闭上双眼,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醒来了。
其实不用五十年,只过了四年,贺兰就明白了。冰冷的大地,呼啸的夜风,一望无际的雪原,组成岁月的碎片实在是太单调了。但风雪交织的夜晚她是不能出行的,真正的寒冷会让她也沉睡,只有哈巴尔在这个世界里来去自如,她饿了它就捕兽,她渴了它便从洞穴深处衔来干净的冰锥。他们如此相依为命了四年,贺兰梦到了越来越多的森林、村庄,淡绿色的植物就像冰雪一样从天而降落满世界,等到大地变成绿色,植物也从中生长起来,植物又蕴育昆虫,那些躲在树后的小东西有着大得惊人的眼睛与修长单薄的翼。她凝视着那双翅膀抖动,张开,看着那小东西消失在翠绿色里,而后她醒过来,发现风雪停了,太阳又将世界抚平了。
那之后的每一个晴天,她都让哈巴尔带着她四处飞行。每次都朝着一个方向,仿佛要走到尽头。但北方的尽头是终年不化的冰山,东西方也只有成片雪原。最后她抱着哈巴尔的脖子恳求它往南方去,她察觉哈巴尔好像很讨厌南方,它的翅膀怯怯地张开,它也撇过脸失落地看了她一眼。贺兰仍然趴在它的背上,伸手拍拍它脖颈下丰厚的皮毛,哈巴尔只好扇动起翅膀。就这么飞行了一整天,眼下仍然是白雪皑皑,可她依稀嗅到了白雪之下那种厚厚的土壤的气味。湿润的、腥臭的,但是却蕴含着一个个破土的生机。哈巴尔总是在路上停住,于是贺兰就伸手抚摸它的脖颈,一面安抚,一面催促它前行。好像哈巴尔知道她想去的是哪里,可是它在抵抗,但哈巴尔就像个拗不过小贺兰的家长,最终朝着南方滑翔而去。当它停住时,贺兰看见了冰雪的边界——原来世上真的有冰雪尚未覆盖的地方,那之外,又高又直的树木成群结队地排列着,就像高大的人马。树木之下的土壤是棕红色,她感到无数双动物的眼睛从森林之中望向他们,她眼之所及处都有万物的影子,可他们也都将自己藏着,她看不到全貌。
“贺兰……”她不知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直起身子,想跳下去看一眼,但是哈巴尔却再次舞动起翅膀来。那些翠绿色立刻随风舞动,被远远抛在脑后。她本能地抓住哈巴尔,拼命地喊着“哈巴尔,停下来”“哈巴尔”,可是哈巴尔却第一次那么坚毅地往风雪深处去,回到属于他们的那间灰暗的洞穴里。
那是六十年来第一个夜晚,贺兰觉得自己很生气。但是哈巴尔始终守在洞口,像是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么似的。“小气鬼!为什么不让我看看?”贺兰看着哈巴尔,她觉得它黑色的瞳孔里始终带着潮湿的氤氲。可是那种任性的念头狡猾地存在着。贺兰走过去抱着哈巴尔“再带我去一次吧”,哈巴尔将毛茸茸的脸依靠在她的掌心,但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看来它是心意已决,好吧,贺兰失落地回到山洞中,躺下。她依稀感觉哈巴尔仍然坚守在洞口,她闭上眼,感到那些流动的翠绿又覆盖上了眼睑,仿佛六十年前的岁月都被唤醒了。她再次梦见翠绿、树木、村庄,她依稀听到有人叫她,但是那个名字并不是贺兰。她回头想要去找那个声音的出处,但是声音的方向只有太阳的光晕,两个人影被光晕揉得软软的,像是要发散开来,她努力跑过去,跑着跑着,就睁开了眼。
她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发觉已经是深夜了。哈巴尔贴着她的身体入睡,用皮毛供给她温暖。她第一次没有翻身搂着哈巴尔,反而察觉心中有种寂静怪模怪样地来了。她听着哈巴尔深沉的呼吸声,自己也深呼吸一口,而后朝外翻了个身。她的身体离开了哈巴尔的庇护圈,哈巴尔没有察觉。接下来,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看着山洞外被冰冷月光覆盖的大地,又看了一眼沉睡的哈巴尔,她忽而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孩那般跑出了门。“小气鬼,贺兰去看看就回来。”小贺兰在心里对哈巴尔许诺。
她开始踩着大雪奔跑,朝着南方。但是她发觉自己显然低估了雪夜的力量,事实上,她几乎没有独自踏过雪原。她忽然想起老贺兰说过的,白雪覆盖了一切残忍的假象,不要看轻了雪原。但是她摇摇头,倔犟地朝南方走去,一步一步更深地踏入厚厚的积雪中。翠绿、翠绿,她脑海里闪过那些画面。贺兰才不要被哈巴尔看不起呢。她心脏蹦跳得像是只失控的小鹿。贺兰为什么会梦见那个地方?她咬着嘴唇,感觉脚趾有些失去知觉。她试着停下来往来路看一眼,可是那么大的雪,她似乎都看不到自己来时的脚印了。她终于感到有一点害怕,那她岂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吗?她从来不知道山洞怎么回去,那个藏在一片雪白之中的秘密,只有哈巴尔从天空中才能看得见。也许是恐惧突如其来地出现,令她脚下一滑,她彻底地摔倒在积雪中,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冰冷里。她感到四肢笨重,柔软的厚雪不足够成为她的支撑,越来越多的冰冷也覆盖上来。她一时失了神,就像是溺水的小孩那般开始本能地挣扎,甚至像个小孩那般责怪自己闯了祸。可是,好像晚了,哈巴尔都不知道她任性地跑了出来。她挣扎得越大体力耗费得越快,很快,她感到自己无法动弹。“贺兰……”她觉得自己有点想哭。“哈巴尔快来救贺兰。”她内心喊着。但是就在眼睛即将闭上的瞬间,她好像看见了天空中熟悉的影子。她闭上眼,感觉一条熟悉的大舌头正轻轻舔着她的脸颊。哈巴尔,她心里感激地呼唤它。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但是她睁不开眼,再过了不久,她觉得自己不是在飞,而是随着人的行走一步一步颠簸着。再然后,她在朦胧疲倦的睡意中感到了熟悉的变化,就像五十多年前一样,有一个女孩伸着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但那时的贺兰说的是“休息一下吧”,然而眼前的那个女孩却对她说:“醒来,醒来,一定要赶快醒过来,如果再睡下去,你会被风雪之神带走的。”
不远处升起的小火堆并不能令她觉得温暖,至少,没有哈巴尔令她觉得温暖。
这一点也不像是她的洞穴啊。
她这才惊恐地睁开眼,几乎是吃惊地感慨着:“贺兰?”眼前的女孩似乎与她一般大,面色白皙,显得非常孱弱。她看见贺兰醒来,于是兴奋地喊起来:“阿雾,阿雾,我治好她了,她醒了!”掀开帘子走进来的是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也许……他稍大一两岁。在成长中的面容已经有了成年人似的轮廓。他身后跟着一只颜色棕黄的大狗,那只大狗看见贺兰便跑过来,用湿乎乎的舌头舔着她的手。那少年宠溺地看着她身前的女孩:“杏杏,你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巫医的。”杏杏笑了起来,但脸色仍然那么苍白。然后他们一同回过头看着贺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