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人各有命的。渺渺走到麦当劳门口,有人推门而入,里面的人就欢快地喊“欢迎光临麦当劳”,于是她一点也不想走进去了。门口的电视机里播着广告曲,镜头里的人真喜悦,吃一只鸡翅也能脸色大变,变得漫不经心甚至误了飞机。夸张。可一切怎么可能简单至夸张的地步。怎么能满足于一盘美餐,一杯尽饮。这世上不是还有更多更庞大的佳肴去证明那一盘美餐佳酿根本不值得轻易满足?只是有的人不曾知道那些“更多”,而她却早早被“更多”撑开了胃囊,以至于家常饭菜都已经填不饱她的空洞了。
渺渺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想找一点什么再消遣,但远远的就看见了马森站在人群当中。他仍然斜挎那只书包,另一手提一只购物袋,往人群尽头看着什么。但看着什么渺渺也不想去思索,她就是觉得累了,她脑海里瞬时只有一片空白,脚步轻快地走向他,而后二话不说地从背后拥抱住他,闭上眼,“马森,是我。”
马森只是略微挣扎,而后紧张地问她:“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但渺渺还是闭着眼,她拥得更紧了一些,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什么想如此用力地拥在怀中,倾靠着、依偎着,唯有这一刻,她好像累得什么也不想管了:“你在这里真的太好了。”渺渺一相情愿地埋头在他背后,他太高了,她埋头之后连身前的喧哗仿佛都被挡远,“好吧,我输了,我没办法等下去了,我太累了,马森,让我先告诉你好了。”她恨不得把背后所有的往事与伤痛都告诉他,“马森,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她还小女孩似的恳求他,一点也不像是那个气势凌人的渺渺,“好不好?”
可她甜蜜地睁开眼,就看见了从人群中那个走出来的幼幼。
一切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怀有太多的过去与现在,期盼与未知。每个人都以为抓牢一点便得换得彼生。他们三人后来一齐回家,幼幼回自己租的房子,渺渺与马森要回学校。所有人沉默着一路远走,马森看了看两个女孩子,张口想说些什么笑话,但两人一左一右,选了哪方都是失衡。他只好一低头,踢起一只可乐罐子,听着那些聒噪的声音当当当地跑远。待三人走到学校门口,马森先说了话:“那我就不送了,反正幼幼你的房子就在学校对面,渺渺,你的宿舍跟我也不是一个方向。”
——他仍然选择不了。
而那场事故发生在这一切之后,在马森离去后的傍晚。
幼幼扬手想说再见,但渺渺追了上来,她握住幼幼的手“我们谈谈”。
幼幼点了点头。
她们一起上了楼,走进了那间小房子。幼幼一直是胆怯的,没有勇气面对,她无法先开口去解决这件事,她只能等,她笑着对渺渺说“那我做饭给你吃吧”,渺渺也点点头,看那个女孩瘦瘦的身影在厨房里里忙碌着。厨房里的声音那么闹,那么响亮,但抽油烟机却抽不走她们之间的尴尬。
渺渺咬了咬嘴唇,她已经不能再等了,既然总归要摊牌,那迟早也得说清楚。
“成全我,好不好,幼幼?”
幼幼切菜的手法缓了下来。只是那么一两秒,她又摁着刀背切了下去。哒、哒、哒,再变成哒哒哒哒哒。由缓至快,有点势不可挡的样子。可菜是有限的,她总归是要停下来。她转过脸时,眼泪已经挂满了脸:“为什么是我成全?”
“因为……”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但渺渺说不出来。哪怕她承认,但她说不出来。她趾高气扬地活了那么久了,她伪装趾高气扬、自以为趾高气扬地活了那么久了,她拿什么去告诉幼幼,其实她早就一无所有了。她的不甘与痛苦向谁都无法说明,她在过去与此刻的夹缝间,在自己与他人的夹缝间装得那么高傲,可她只能低头说一句,“幼幼,我累了。”
但幼幼却反问道:“你从来什么都拥有,你从来拥有什么都没有原因,只不过为了快乐而已,你懂得累是什么吗?你有真的累过吗?”
你有过寄人篱下无处可依的岁月吗。你有过缝缝补补无可期盼的缺漏吗。你有过一无所有,因而才会珍惜自己所有拥有的那份深情吗。
“幼幼!我们不一样,你有你的苦,但我也有我的。”
“什么不一样?我们怎么不一样?你的苦都是因为你觉得我们不一样。可其实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寄人篱下,你家里也破产了。不同的是我一出生就在这糟糕的环境里了,但你呢,你还保持着过去的那份骄傲与尊严,你是被你的过去折磨得不行了,而不是像我这样,一直跟周围妥协着、计较着、权衡着。”幼幼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子,“你至少有过令人羡慕的过去,但我从来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你不能成全我?”
“你居然忌妒我的过去?”
“忌妒,忌妒你有那样的过去还能要别人成全你的现在。忌妒你过去那么令人忌妒,还可以变成现在要人成全的理由。”
忌妒。
但忌妒的先决条件却是“归属”。忌妒源于认定对方拥有的某些,我也应当拥有。源于我们对比彼此,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你”拥有,我却不能拥有。源于我们不能舍弃这份“归属”的主宰权,源于我们以为万物都是一道“平衡”,是可以靠彼此的重量、苦痛、卑微、权益去衡量清楚,应该配比给谁,施舍给谁的“平衡”。
但万物个中辛苦,谁又可以掂清几分几毫的重量。而情爱何时又能成为弥补,叫人消解掉前生后世的痛苦。
不可能的。
都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能调节那柄天平,恰如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一意孤行的不满、深沉让一切轻尘都沦为忌妒。也让忌妒变成慌张,变成不可理喻,变成不可调节,变成不知何时挥舞的刀子与流送不止的血液。还让痛苦变成砝码,变成肆意主宰平衡的妄念,变成伪装的“替天行道”和“后悔不止”。谁知道呢。其实根本不必这样的。不必等到那杆示意“归属”的“天平”再次回位,才发现所谓“平衡”,不过是让负数的一方归零,让正数的那一方,也退回原位。
彼此毫无进展,都无得失,才是“平衡”。
所谓忌妒,忌妒的只是如此得不偿失的状态罢了。
但死亡与悔恨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渺渺也不记得那刀子是怎么在风驰电掣的瞬间捅入了她的身子。幼幼不是故意的。渺渺死以后也觉得幼幼肯定不是故意的。她们都只是太累了,以至于内心的天平失了衡。可双方都无法悔过了。她的灵魂飘在了空中,像是那些扶摇直上的烟,像是“如意”。可她能如意吗?她已经被迫离席了,连挽回的权力都没有,就忽然宣布离场。但她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幼幼守着她破烂的身体在世上又能做些什么呢?血那么大,气味那么深,幼幼又那么胆小,她为了活着能怎样去销毁她的身体她的罪孽?渺渺想不到,但她也不用再知道了。人间的事在前一秒还令她忧愁,但这一秒却又变得那么轻浮。原来她们争的只是天平上的那一阵不满与犹疑,可纵身一跳,远离人世之后,那杆秤就往幼幼的那一方沉沉地落下去了。她在一无所有的另一个世界赢了,无声的、毫无陪伴的,既无未来也无过去,不饿不渴也没有欢愉可言。而渺渺却到了一个绝对静止的、枯燥的世界里。她永恒了。
渺渺飘在幼幼的头顶,怜爱地看着幼幼颤抖着、毫无力气地去切断她无法收拾的悲绝。幼幼哭了,嗓子里是悔恨的回音“渺渺,为什么连死也是你先于我呢,为什么是我收拾这烂摊子而你什么都不用管呢,你怎么连死也让我忌妒”。幼幼握刀的力气越来越小,“当”的一声,刀子不由衷地滑到了一边了。可幼幼不想捡起来了,捡也没有用。渺渺的灵魂眨了眨眼,撇过头,想落泪都不能,她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资格。何必呢,关于天平的斗争,从来就没有赢家的,最好也不过彼此对望的携手,或是彼此不甘的落场。从来没有赢家的。
二〇〇九年 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