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八百块钱和厚厚的一沓介绍信一路向北。江灏并没有随行,他说自己在旁边会影响很多好素材的采集,江灏的那些兄弟们平日里和他在一起太没正经,他一去他们就没法成为合格的口述者了。
那一沓信倒是江灏亲手放进她背囊的,说是按地址人名把新交出去,就等着听故事好了。她数了数,一共六封信。江灏已按她即将先后涉足的城市排好了顺序。像诸葛亮的锦囊妙计一样,每到一地,拆开一个锦囊。她递出头封信时,心里其实是没底的,收信人是一个小县城文化馆的副馆长,姓史,其貌不扬,话也不多,但他说到的东西却是每句都可以记笔记的。她在县城待了三天,话别的时候,她起初忐忑不安地呼出的‘史副馆长’已经变成亲切的‘老史’了。
老史看了剩下的五封信上的名字后说,江灏个龟孙,懒归懒,但眼力见儿还不错,你知道他为啥把我这儿安排成第一站么?这里就是个背景,真正的故事都在后面呢。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惊喜越来越多,从陕北一个小镇上的退伍军人,到银川承天寺的看塔人,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被江灏的锦囊带进了一个故事的连环套里,她白天听素材做笔记,晚上整理,时而来了灵感,就用便签的形式给小说《来路》添枝加叶。那段时间她几乎不怎么睡觉,不是找不到困的感觉,而是实在有太多东西要记,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随身带来的两个素材本已被她在不知不觉中填满,有一天晚上她写得意犹未尽,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头已经找不到一张空白的纸了,她想起自己在回旅馆的路上看到附近小学的对面有家小卖部,想必那里会有卖本子的,便大黑天的又出了门,所幸那家小店还真的亮着灯,走进去,只见一帮人在玩纸牌。她说想买两个笔记本,店主头也不抬地说,我们这只有四线方格本,两毛五一本。她想都没想就一下子买了十本,像跑马帮的到了驿站囤粮草一样。往回走的路上,她在对这些珍贵素材的利用上又改了主意,一进门,便“刷刷刷”地把那些小说上的便签都撕下来,好不容易得来的素材,被她像边角料一样东添西补也太浪费了,她觉得应该把一路上的耳闻目睹写成独立篇幅的短篇,才算对得起这些故事,于是,七个短篇小说就在她返回广州的路上诞生了,它们最初的载体,恰恰就是那摞零散的便签和那十个封面上画着小学生的四线方格本。她小时候是没有用过这种本子的,心想现在的小学生可没她们当时幸运,连写个字都要规规整整地束缚在四线方格之内,那一笔要压在横线一下,哪一画不能超过竖线,都是一早规定的。不像她们小时候,作业本都是白纸装订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出于对四线方格的敬畏,这几个短篇她写得尤为认真,字迹一笔一画不说,从头到尾都很少涂抹,末了还给它们按旅途顺序编了号。
回去后江灏催着她‘交作业’,她却一个半个月没有反应。他那时已回了CD,所以只好拍了份电报:‘忍无可忍,没法再忍。改好了吗!’
没想到却迅速收到回复,像极了他那份电报的下联:‘谢不胜谢,只好不谢!稿子已寄出。’
就这样江灏收到了只字未改的《来路》和七篇独立的小故事……”
江灏,江灏,我在脑海中不断地翻找着自己所能调动的所有记忆,然后最终,我锁定了一个名字——那个曾名噪一时,如今已然移居海外的实业家钟黎。据说这位二十世纪末的地产大亨一直单身,跨越重洋后再也没有回国。而在他远离大陆前,曾被一家媒体问及和作家邱秋的关系。实业家很坦然地说,我确实爱她,但她已心有所爱,正如你们说的,我帮过邱秋一些忙,但要说成她是我捧红的,那也太言过其实了,没有扎实过硬的作品,再怎么捧也不会红的。所以你们不要写我是她命里的贵人之类,我看着都浑身不舒服,相反我要说的是,邱秋是我的恩人,她曾救过我一命。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从邱秋的老照片上看,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幸福地坐在我父亲旁边是在一九八九年九月,而钟黎帮邱秋联系出版社出版第一本书也恰恰你是在那前后,所以我隐隐地觉得,那个失去的孩子一定与钟黎有关。
手稿零零散散地被我读完了,这沓由三人合著的手稿甚至连个完整的故事都算不上,他们几个都是名人,其中作家占两个,他俩写呀写,写了一辈子,临了轮到自己,却交出这样混乱的答卷。
一个故事被三个人来来回回地分割,读来真有支离破碎之感,所以我的复述八成也让读者受累了。
手稿最后还有邱秋随意涂画的几行:
“不那么自信的时候,她便会不计遍数地在脑子里回放那天的情景,那个遥远的不再清晰的上午,那个把自己与江灏从此拧在一起的意外。接下来的一二十年中,那么多大部头的剧本,那么多不寻常的素材,江灏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机会都给了她?是冲着那不可挽回的亏欠么,还是出于对她才华的肯定?为此,她又不计遍数地翻找出1989年江灏送给她的生日卡片,将那一句早已烂熟于心的话一读再读:
你的才华在于发现故事,而我的才华在于发现你。
生日快乐!
江灏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阅读这张卡片的遍数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强迫症患者去检查家门是否已锁好的次数……”
大概这是她信手写的一段,因为后面她又用颜色很深的笔划掉了,从此这手稿被她束之高阁。邱邱在这篇手稿中的用词很拖沓,甚至有些细节描写简直能称得上絮叨二字了,可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文火慢炖地写这段并不出彩的故事。就像张爱玲的《小团圆》一样,来一次人生的大清理,像《异乡记》一样,眼到之处,回忆的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因为一旦放过,就再也没有勇气回头去找了。
我不知道邱秋在她漫长的“第三者”生涯中可曾有过一丝后悔,后悔当初在情报局特种兵营里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追随者,后悔和钟黎这样爱她一生的男人擦身而过却选择了我父亲这样一个让她委屈了大半辈子的人。她曾在一篇小说里写到:“当年看到想到结果到,人生没有回头岛”,这样宿命的语调,大概也是在说自己吧。
据我对邱秋的了解,她鲜有半途而废的稿子,而这手稿里,有她不愿再勾起的往事,她不会再启动它了。她就这样像托孤一样把这手稿交给了我,在她看来,我就像她的孩子一样,所以她把事情的本来面貌还原给我。这世间关于她和我父亲的误传太多,如果缺少了这官方正本,该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届时我母亲正和她“女朋友”在马尔代夫度假,自然无暇顾及我这个她和前夫领养的女儿即将生产,以致于我婆家的小姑三日两头地说,眼看孩子都快生了,怎么也不送四季催生衣来。惹得我好不尴尬。催生衣是我南京婆家的风俗,就是新妈妈即将临盆的前两个月,娘家要给马上出世的孩子送四季穿戴的衣服和鞋帽。即使不是四季都有,也起码要有两套棉,两套单。一日接到大舅家表兄的电话,以为是终于有人体恤我这个即将临盆的小妹,不想却上来就问我分了多少遗产。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收到来自邱秋的一大包快递包裹,打开来看,竟全是小孩的衣物,而且春夏秋冬四季,应有尽有。两盒新生儿全套衣大概是她从商店买来的,还有水红色的毛帽和毛袜,浅黄底配绿色小椰树的刺绣连帽斗篷,连一沓一沓的口水布,都叠的整整齐齐,这些显然来自她的手工制作。邱秋半句话也没附来,只差遣这些不会说话的小物件来到婆家给足我面子,还有一包小衣服小鞋我认识,和当年她的小说里准备给她未出世的孩子的一模一样。她为我想的如此周到,物到人却不露面,这样婆家人不会揪着她的身份说事儿,又都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我娘家送来的。
与这些东西前后脚来的还有一笔二百六十五万的汇款,这笔巨款解答了我心里关于父亲的最后一个疑团。父亲从入院开始上午都是无一例外的睡觉。只有一天,他要自己单独出去“透透气”,而且还拒绝我的陪护。老爷子倔得很,我也只得让他去,那是在住院早期,他的体力和精力尚且可以。我现在知道他是去买回了逸都1709,还了当初自己许下的一愿。只是他不曾想到,邱秋早已买了下来,不过是为了给足我父亲面子,特意经了一番折腾,让我父亲自以为从房主那里购下这出房产,再心满意足地送给她。邱秋对我父亲最后的爱,便是这成全,成全他的临终愿望,成全他的良心,成全他曾经对她所有亏欠的补偿。因了这件事,他走得多少能好受些,或者说,心安些。他与邱秋在情路上蹉跎半生,纵使他们的名字像左右手一样如影随形,临了却连张像样的合影也没有,除了那张连我这个跟着他大半生的女儿都几乎辨认不出的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