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邱秋与我小舅钟黎有个挺不错的开始,两人七八岁相识,结下少年情谊;二十多岁重逢,若不是被骆铭占了先,他俩大抵是有希望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的。
别看我现在一口一个小舅地叫着,在现实中可从来没叫过他一声。你大概很难猜到,为何我对小舅的这段往事如此知根知底。一个外甥女将舅舅的日记本悉心保存二十载并反复阅读总归算不得一件正常的事。我姥姥在给我生下了二姨、三姨、四姨和五姨后领养了这个小舅,以至于他的年龄仅仅比我大四岁而已。从我有印象起,小舅就是我的玩伴,而非长辈,他带我去河边捞鱼,教我下棋,吹柳笛,直到他作为知青上山下乡那一年,我也哭闹着要和他一起去,家里才发现了不对。究竟哪里不对呢,其实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小舅离家前的一个多月大人们都不让我跟着他玩了,一放学就强行拉我去同学玉华家和她一起做作业,就连小舅出发的日期,他们也都瞒了我。
听我姥姥说,我小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不像我小舅一样乐意当孩子头儿,喜欢带一群饿鬼回来以最快的效率扫光家里存着的所有零食,我嘴不怎么馋,但却要霸着,看见我小舅往外分,就心疼得要死。逢着我的某个姨买回几个沙田柚,姥姥便先剥开一个,一掰两半,小舅五瓣,我五瓣。小舅总是像八戒吃人人参果一样,转眼就稀里哗啦地把五瓣柚子全部塞进肚子,而我这时才慢吞吞地吃了一瓣。于是不到一会儿,当舅舅的馋不住了,眼巴巴地瞅着我手里的柚子流口水:“尹茜,给我一瓣吧,你上次吃柚子拉过肚子,我帮你吃吧。”我撕下一瓣,又把那一瓣掰成两半,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半递给小舅。“小气鬼,一瓣都不舍得!”
“你不是就要一半吗。”我嘟囔着说。
那时我小舅经常趁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带上几个好伙伴(那群孩子中和我小舅关系最好的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叫“骆驼”,女孩叫邱秋)窜回家里,老鼠一样的翻箱倒柜。“夹心饼干呢?桔子罐头!”那个年代,谁有好吃的谁就是理所当然的老大。小舅摔摔打打地问我,可据他回忆,我却咔吧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给他装糊涂。姥姥藏东西的时候从来不避着我,防的就是他。
“不说是吧?好!不说我照样也能找到!”他那时领着一帮跟班把我反锁在厨房,然后把战场转移到我姥姥的卧室。临着离开,还甩给我一个不小的白眼。
小舅麻利地搬来一把椅子,踩着它去揭大衣柜的门。门是锁的。钥匙也被藏起来了。“两个枕头底下找找!”他指挥着。几双小黑手一起扑向了雪白的贴花枕套。
“没有!”
“床垫子掀起来,看看四个角!”所有人都没脱鞋就上了床,在绣花床单上踩出大大小小的脚印却一无所获。
“窗台上的四个花盆底下!轮着找!”
“还是没有?”
邱秋灵机一动,打开了姥姥的五斗橱抽屉,可很快就被一盒扬州的谢馥春鸭蛋粉分了心,打开盒盖,甜美的栀子花味扑面而来,她甚至没有发现钥匙就在盒里的一角。还是我小舅眼尖,一把拿起钥匙,在这儿呢!一群孩子就这样奔向他们探寻的宝藏。
小舅顺利地拧开柜门,姥爷的衣服被他随便地扔在床上,姥姥的旗袍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被甩了一地。
“找到喽!桔子罐头,两瓶!”一帮孩子跟着雀跃起来,可接下来他们又犯了愁,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起瓶盖。
“用小刀!”邱秋说。小舅立马把水果刀递给她。只见她用刀尖使劲在罐头顶上戳了几下,终于扎了进去。“碗拿来!”
“就这么个小缝儿,还值当拿碗。”一个叫浔子的女孩说。
“干脆一人几口,喝光水得了,有桔瓣在里面,也不容易露馅儿。”那时我小舅还以为自己很聪明。
就这样,我在隔壁“耳睹”了这群扫荡狂如何吸尽了桔子罐头里的最后一滴水,那时我心想,最后一个人肯定最倒霉,因为他一准儿舔了不少人的口水。
扫荡完毕之后,小舅就领着跟班们紧锣密鼓地“恢复现场”,先是把两瓶只有桔瓣的桔子罐头并排摆整齐,然后又把衣服挂回去,仔细地锁好柜门,把钥匙放回原处,接着吩咐自己没吃饱但基本喝足的小喽啰们先洗干净手,拿个毛巾擦干,再去拍枕头上床上的手印、脚印,很快,他们发现这完全是徒劳,有些鞋印顽固地很,死死地贴着床单,根本无法毁尸灭迹。
我姥爷回来后看着满床的鞋印直摇头,但一看柜子还是锁好的,也就顾不得仔细查看,只是拆下床单去洗了。等到几天后姥姥发现柜子里的味道不对时,罐头里的桔子瓣已经长了老长的毛。姥爷的米色西服被溅上了不少桔黄色的斑点,姥姥的丝绒旗袍也上了色,她气得一把揪过小舅来,让他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
“十二色水彩笔和生日蛋糕取消一样儿,你自己选吧!”姥姥唬着脸。
“为什么?!”小舅很不服气,心想一定是我告了密。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下次还敢不敢了?”姥姥说,“数数你爸爸西装上被你溅上多少个点点儿,一个点点儿打你一下!”姥姥嘴上说说而已,我却助威似的跑到门后把姥姥平日里吓唬小舅的小木尺都拿来了,惹得姥姥“噗嗤”一下笑了。
“落井下石!拉油货!”这是我小舅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我小时候就好吃肥猪肉这一口,一直吃到拉出的屎里都是油,所以落下“拉油货”这么个称谓。
据我舅舅的日记记载,他小时候,没少被邱秋捉弄。那会儿,大人们都忙,平日家里缺盐少醋,或是来了客人缺条毛巾少个脸盆的,便都是打发孩子上街去买。舅舅当年只有九岁,知道邻居家的女儿对地形熟得很,所以逢着她也挎了篮子出来,便跟着她走。广州的大街小巷,跟着她,便能走出不少近道儿。当然,她要是耍坏,想中途甩掉他,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日子一长,两家的大人还没来得及搭上话,孩子们已先成了朋友。那女孩经常荡着秋千说,钟黎,我家的水缸又没水了。或者,钟黎!我的毽子踢到树上去了。她从不说“帮我”之类的话,而仅仅是陈述既成事实。每当这时,小舅总是乐于效劳的。因为出力和上树,都是他的强项。他并不是急于露能,也绝非一定要讨好她,他只是从她不客气不见外的眼神中,找到了一个被需要的自己。
女孩偶尔领舅舅去他父亲医院的小礼堂看演出,作为报答,他会毫不吝惜地买一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请她吃。大红的幕布紧闭着,后面时不时地有匆匆走过的人,带起一阵阵疾风,让幕布像红色的波浪一样卷着底边鼓起再回落。部队医院的叔叔阿姨们她都熟得很,大家也都喜欢她。小舅从他们的口中知道女孩名叫邱秋。从礼堂的后排走到前面,邱秋已经跟五六个人打招呼了,她说孙阿姨好!他也跟着说一声,如若对方问,秋儿,这是谁啊?她便说,是我的好朋友!大伙儿夸她有礼貌,也顺带喜欢了他,看见他们来了,有的塞糖,有的给他们拿香蕉吃,他们便把这些丰收的小礼物装起来,等着看节目的时候吃。两个人很认真地坐在第一排,往往是第三根冰棍下肚,才能迎来第一个节目——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领唱的是一所的所长邱四海(邱秋的父亲),这首歌儿邱秋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对于她来讲,还是接下来的魔术更值得期待。小舅却听得聚精会神,她指给他看,那就是我爸爸,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一会便笑了,她问你笑什么,他说,你仔细看你爸爸的嘴型,和歌词好像有点对不上嘛,亏着还是领唱呢。她从此对他另眼相看,因为没有几个人能看出父亲邱四海唱歌时的破绽,由于是领唱,他起码得把前两句唱好,“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预备——唱!”到此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等他后退两步,和大家一起唱时,便可以随便他怎么唱了。邱秋记得她考过父亲,万物生长靠太阳后面是什么?雨露滋润禾苗壮啊。然后呢?干革命靠的是毛主席思想啊?再后面呢?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邱四海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小鬼头,你还想难倒我啊。”所以,邱秋知道父亲从来不是记不住歌词,而是混在人群中唱,脑子便有了开小差儿的时间,他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着的事情才多呢,所以要一边动着嘴巴把演出应付个八九不离十,一边想想开例会时要讲什么问题,每天有几个特护病房要去探视等等,这个别人都看不出的小秘密却被不到十岁的钟黎如此轻易地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