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真有点哭笑不得,想来自己在这一代上费了那么多功夫,却最终被定位成“后劲不足”。怕是因为她过多的专注于自己内心的表达了,而完全忘了去买点读者的账。这也是她在后来的创作历程中不断重复的错误。很多年以后,一位业内书评者写了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名为“这个情商不高的女人”,她看了倒是会心一笑,觉得说得还算体己,起码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吹上天或扁下地。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准备好的冷水还没泼出去,已经有出版社给她泼冷水了。这让他又心软了下来,也跟着突然间没了主意,可静下来仔细一想,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他不要她整日被出版社的催稿逼得焦头烂额,更不要她出什么名。人怕出名猪怕肥,冷不丁飞来一颗子弹,打的就是出头鸟。他甚至希望这本书干脆不要付印,最多私下里印几本送给彼此懂得的朋友就足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听到自己言不由衷地说,要不换个出版社试试,不然就试着改一下?话刚说出口他又后悔了,与其鼓励她,还不如趁着出版社的风儿把火吹灭算了,不料她却咬着下嘴唇说:“我才不改呢,写完三稿就去找其他出版社。
改完三稿后的她在一星期内连跑了三家出版社,结果他们都跟商量好了似的,最后一家甚至用曲别针把前两家折角的地方又夹了起来,并对她说,这部分需要改改。一连几次的被拒让她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想着为了这么一沓四家出版社都不要的书稿,自己竟两年不曾给丈夫做过一顿像样的晚饭,不曾收拾、打扫过他俩的小窝,甚至连换季的衣服也都是他自己拿去该洗的洗,该晒的晒。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个做妻子的真是失败到了极点,他娶了她,八成是上辈子闯祸了吧。她看到客厅里原本是粉红色的窗帘如今已经变成了粉灰色,惊异于刚刚过去的七百多个日夜里,自己怎么就注意不到呢?这窗帘还是他和钟黎刚搬进新房时挂上的,如此粉嫩的颜色跟了她这样的主人,也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她麻利地踩上窗台,把帘子摘了下来,然后又将它泡进盆里。
他和她不在一个工作组,最近总是没日没夜地加班,她想给他做点好吃的,便又去了趟菜市场,回来又包了满满一砧板的香菇肉末小馄饨。她怕肉馅偏腻,又在汤里多撒了些虾皮和香菜。
他回来的时候,香喷喷的馄饨已经上了桌。她把他堵在门口,让他猜她做了什么。他想了想说:“貌似你只会包馄饨吧?”一面还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故意逗她道,“香菜放多了吧!”
“切,有本事你别吃啊!”她也假装恼了,转身就回屋去了。他背着手悄悄跟在她后面,冷不丁地拿出一样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她顿时“啊”得一声转过头来,一把枪过他手里的书。因为刚刚她分明看到了上面印着“来路”两个字。正是她小说的书名。
手稿写到这里换了字迹,由邱秋的字体变成我父亲的:
“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她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把书轻轻放在膝头,无限怜爱地抚着书的封面,像在抚摸一个未足月便出世的孩子。
‘你看这纸张多棒!’她兴奋地说,就好像这本书不是刚从他手里拿过来,就好像他从没摸过它一样,‘再看这装帧、排版都没得挑,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出版社呢!’她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了。他是知道的,之前印她短篇合集的那家厂子不知用的是什么劣质纸张,随便翻开一页,几乎每个字都带着反面的字影儿。
他险些就要以为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可恰好就在这时,她似乎发现哪里有点不对了。只见她一下合上书,惊慌地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书的封面上没有出版社名称,没有责任编辑,尾页上没有标价,甚至连个出版年月日都没有找见,她又仔仔细细地把全书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这才发现整本书除了书名和正文外,居然什么也没有!
‘谁要你这样印啊?’
‘咱先印几本,内部传阅,先看看反响,再说了,真要是正规出版,还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的纸张呢!’
‘可是这么大的事儿,你事先总得和我商量一下吧?’她觉得他这种内部印刷、小范围传阅的做法分明是草草打发了她整整两年的青春。
‘这是多大点事儿啊?’他有点心虚,嘴上却还是故作轻松,‘不是想先让你看到成书高兴高兴嘛!’
‘成书?这也叫成书?作者呢?出版社呢?’她像吃了枪药一样吐着连珠炮,‘照你这么说,把一份手稿装订起来,或是用胶水粘起来也能叫成书了!’
……
‘对你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这压根就不是个事儿!因为你没为了它天天趴在桌前趴到手脚冰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你那是烫发烫得好不好?!以后少臭美,就不掉了。’
其实他心里还是觉得她烫发挺好看的。两个月前,她自己在家把长长的头发只烫了个稍儿,写作的时候,便把它们全都拨到脖子一边。他觉得她的侧面美极了,便趁机按下了相机的快门,印这本书的时候,还偷偷把这张照片当作插页印了进去,想给她一个惊喜。他小声嘀咕:‘以后你自己再慢慢找出版社,又不是说这样印了就不能再正常出版。’
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听“唰”得一声,他看见她恼羞成怒地把崭新一本书的封面撕掉了,嘴里还说,‘这也叫书!干脆封皮儿也不要了,书名也不要了!’
他一把抢过书来,‘你干什么!’他不知自己哪来的气,差点儿一下子把她从沙发上撂倒在地上。她不知道,他所谓的日夜加班正是为她赶这本《来路》的排版和最后校对。
桌上的馄饨已经从热气腾腾到冰凉冰凉了,他俩却谁也没去碰。最后,还是他先撑不住了,‘这么好吃的馄饨,谁不吃可真是傻了!’
他拿来胶水,小心翼翼地把书的封面粘好,然后又把馄饨放进锅里重新热了一下。香菜变成了深绿色,可他还是吃得很香。他边吃边故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往她总会打趣他说,‘又不是吸溜面条,装什么装!’今天却无动于衷。
等他把一大碗馄饨吃得快见底了,再去看她时却被吓了一跳,她竟然一脸的眼泪!
她的哭太安静,眼泪大滴的滚落,却一点儿声儿都没有。
他自己也突然的一阵委屈,嘴上说:‘咱别这么任性,成熟点儿行吗?’
这句话却成了她那晚嚎啕大哭的导火索。在他以后所有的记忆里,这是她对他唯一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哭。后来他无数次的恨自己,当时这么就说了那么一句鬼话!
单位派她去北方出差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他正给北屋的小窗装纱网。卧室的两扇窗已经装好了,还剩一块料,他舍不得扔,便用在了北屋上,想着来年夏天到访的时候,蚊子会那么猖獗了。
他见她提肩挎着大包小包,忙从窗上跳下来,‘拿这么多东西怎么也不招呼我去接站?’
她答他的话,而是眉毛一挑,得意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
‘找到合适的出版社了?’
‘错!’
‘错?’虽说他已习惯她生气后会主动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却实在想不出除了找到出版社还能有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
‘反正不是书要出版了,也是和书有脱不开的关系。’他言自语的说。
‘我告诉你,这事儿,还真就和书不书的没关系,你继续猜吧,给你半天时间,猜出来,我请你下馆子,猜不出来,你负责晚饭!’她一头扎进浴室,说是要冲个凉,可不到半分钟又开门说,行李先别打开,不然猜出来也不算数!
听到澡堂里的水声,钟黎瞟了一眼手表:三点四十五分。按照她次洗澡不会少于二十分钟的惯例,他有足的时间打开行李并再度恢复原状。他背着手围着一堆行李转了两圈,最终还是遏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于是,他伸手去拉行李包外层的拉链,里面露了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他没来得及分辨,而是索性把拉链一拉到底,行李包的一头掉出了一双灯芯绒面的虎头婴儿鞋,钟黎一比量,只有他自己的中指那么长,他顺手揪出刚才那一包色彩缤纷的东西,发现里面除了小孩玩具就是小孩衣服。
他恍然大悟,一时间忘乎所以的扭头朝浴室高声叫着,‘我知道了!我要当爸爸了!’
那边一听顿时水声停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打开行李,耍赖皮你!’
‘没错,我就是耍赖皮,你就是赖皮,我耍的就是你,哈哈!’外边的他得意了,‘有本事你出来啊!’”
接下来又换成邱秋的笔迹,那段我不了解的往事,那个她和我父亲的没有生下来的孩子,竟然又一次被她用“意外流产”四个字草草带过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在意外流产两个月后便去了一趟陕北,只因为江灏说了一句,《来路》的整个故事背景得换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