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九年(1591)五月,伊达政宗受秀吉宽恕返回米泽,6月14日协同德川家康与丰臣秀次再次出兵,发起了对起义军的最猛烈的一场攻击。
在这场官军对抗起义军的惨烈的战争中,官军遭受起义军顽强抵抗,伊达方滨田景隆、佐藤为信等重臣相继战死,但终于于7月4日攻陷寺池城,起义军降服。
八月的奥州,炎夏与寒冬一样让人烦躁难耐。被骄阳煎烤的桃生郡须江山这块大地上,此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海水的咸腥味。
野草疯长的大原野上,伊达政宗正坐在一张凳子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众轻装步兵的押解下,数十名俘虏已经被押上了这片土地。
身旁的片仓景冈将目光从同一方向收回,朝伊达政宗恭敬报告道:“主犯皆已带到,请主公下达命令!”
伊达政宗从凳上站起,烈日之下,这张年轻的面庞之上没有一丝温情。
“处决!”
“是!”
一声令下,森寒的刀光划破炎夏的空气,十几颗头颅一瞬之间全部滚落。
就在这时,几声掌声传进伊达政宗耳中,那堆无头尸体之后竟有一人走近,来人毫不避讳地从尸体之间跨过,脸上的笑容灿烂而又阴森,来人正是羽柴秀次,不,此时应该称他为丰臣秀次。
伊达政宗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渐渐靠近的男子。
“好手段啊,越前守!”
“秀次殿下居然有闲情来观赏政宗处置犯人。”
秀次笑容不减,他回头望了望那堆已没了头颅的尸体,眼中的寒芒又盛了一分。
“这种事情以后还是隐蔽一些为好,万一要是被哪些烦人的家伙看了去,越前守可是会落得个杀人灭口的名声。”
“烦人的家伙?”
“哦,比如那位治部少辅。”
伊达政宗挑眉,他知道石田三成作为此次的监军也在奥州,那位自尊心、忠诚心爆棚的治部少辅的确是个需要千万小心的人物,就是因为石田三成的几句话,让他险些被丰臣秀吉真以谋逆罪处死。
伊达政宗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却说道:“秀次殿下说笑了,政宗处置战俘何来杀人灭口一说,莫非秀次殿下也相信暴乱与政宗有关联?”
“连叔母都知道越前守与暴乱无关,叔母说没有那便是没有的,秀次只是随口提醒一句,越前守可千万别误会。”丰臣秀次又接着说道:“秀次与叔母一样,都十分欣赏越前守呢。”
若是一个月从羽柴秀次口中听到这句话,伊达政宗也许会笑着回上一句“多谢。”但一个月之后的现在,对自己说出这话不是羽柴秀次,而是丰臣秀次,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就在半个月前的8月2日,住在淀城的茶茶的儿子,也就是丰臣秀吉唯一的子嗣鹤松突然生病,无人知道病因,尽管秀次召集京都所有名医为鹤松医治,但是三天后,鹤松还是以三岁之幼龄过去。老来得子而又丧子的秀吉,在悲痛的同时不得不重新确立自己的后继人,选定的便是羽柴秀次。于是,羽柴秀次摇身一变成为了丰臣秀次,更是丰臣天下的继承人。
片仓景仓在日后是这样对伊达政宗评解这句话的。
“丰臣秀次是想拉拢主公。”
“又能怎样?”
“这位新关白对丰臣政权并不热心,他所热心不是丰臣秀吉的天下,而是丰臣秀次的天下。”
“他想拉拢我,创造自己的势力。”
“即使他继承关白之位,但丰臣秀吉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他若是想将天下真正在掌控在自己手中,就必须创造出与足以丰臣秀吉抗衡的势力。”
“但他不会信任我,正如那位北政所一样。”
“无妨。”
“那我该如何?”
“与他联手。”
夜气微明,有云层在头顶急速移动。黄昏时,这里下过一场大雨,虽然很快就停了,但草地已经很潮湿。深草平太从这片充溢着湿气的草丛中走过。据说在昨日,伊达军在这里歼灭了起义军的一支残留部队,草丛中偶尔还能踩到一些断剑残甲,不过,这些与深草平太都没关系。
脚下坑坑洼洼,十分难走。有时,他停下脚步,就能听到周围断断续续的虫鸣声,这些昆虫的声音让人漫无着落,多听一刻似乎就要忘记自己该走的方向,这种虫鸣声,深草平太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心想,这声音真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战场上,不然会让战死的孤魂徘徊游荡而不知归路。
不能在听了,他必须赶回家。所谓的家便是距离这里七八里外的一个小村子,半年前他游荡到那里,盖起了一间木屋。他希望那片村子还没有被战火殃及。
深草平太再度走进草丛,这回是很高的杂草,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野草划过他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突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接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脚下并不是被丢弃的战甲碎片,是一个人。
确实是一个人,那人仰面躺着。
平太几乎是无意识地蹲下,将手伸到那人的鼻子前,虽然微弱,但平太能感觉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这时,他的手突然被抓住!他本是反应极快,而这只手几乎比他的行动更快,已经在平太将手收回之前紧紧地抓住了他。
有声音从那人喉咙里发出,但声音嘶哑干涸,根本听不清是什么。
那人紧抓着平太的手忽然松了,似乎方才那一下他已经将力气全部用完,再次像一个死人一样躺在地上。
深草平太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也不是冷血之人,他心想,如果这人还没有死,就给他一刀让他结束痛苦。于是,他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正要下刀之时,他又听到了如方才一样的干哑声音。
深草平太暗吸了口气。
“即便是蝼蚁,也想着要活下去吧。”
他弯下腰,这才看清地上这人的打扮。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男人,从身上的铠甲看,像是身份不低,但浑身都是血渍,右肩处被削去了一半,几乎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
深草平太托起他的左肩,将他背了起来,男人身体十分沉重。
天色渐亮,清晨的雾气中可以看到身边河流上清澈的波光。深草平太将一片大叶草放到男人口边,水缓缓从男人干枯的嘴唇出流下。此时,男人身上的盔甲已经被除去,伤口也简单地被包扎着。
“你……是小野城的人?”男人已渐渐恢复意识。
“不是。”
“那是……”
“浪人。”
“为何要救我?”
“没想过要救你。”
男人似乎是笑了。
“要带我去哪?”
深草平太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没想过,要带他去哪?就在这里将他放下,还是带他回家?可是,带这样一个人回家算个怎么回事。
“你想去哪?”他问道。
男人语气平淡地答道:“无所谓了,把我放下吧,这儿就行了。”
平太没有说话,他在思考着这男人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男人的声音继续传来。
“无所谓。”
的确,这个男人是谁对于深草平太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不是龙之介,他不用拿着敌将的头去领赏,或者救了己方的将领去求高升。
“你是武士?”
“曾经是,现在是农民。”平太答道。
“是这附近的人?”
“上胡桃村。”
“上胡桃村?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平太洗手的动作突然一滞,却听到男人继续说道:“三天前那里就没有人了,打到了那里,村子应该被烧掉了吧,人估计也都死了。”
“是你们干的?”深草平太忽然揪住男人的领子,他的大力带动了男人的伤口,只见有豆大的汗珠从男人额角流下。
“有你的亲人吗?”男人已经疼得咬紧了牙。
深草平太没有回答,没有他的亲人,但是有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很抱歉。”男人的眼神中有无奈与遗憾。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平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手脚僵硬如木棍。他躺倒在河边,身体没入到一片青草之中。
良久,男人再次说话了。
“你杀了我吧。”
“什么?”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
“你既然被救了,不是能活下去吗?”
男人发出一声笑声,那笑声很好听。
“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他?”
“伊达政宗。”
听到这个名字,深草平太眉头一皱。
“杀了我,拿着我的人头去给伊达政宗,你应该会得到一份不小的赏赐。”
见平太不说话,男人继续道:“你不是农民,而是武士,按照我说的去做,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武士应该做的事情。”
“闭嘴!”
上胡桃村被毁,平太觉得满心烦躁,他不想再听这人的声音。
可是,男人的声音却没有打住。
“在杀我之前,拿着这个。”男人有些艰难地从身边铠甲的暗部取去一支小剑,剑鞘银白色,做工极为精致,并不像普通人该持有之物。
“若是有一天,你见到一个叫藤堂高虎的人,请把这个交给他。”
呵,又是一个大人物,平太冷笑,他今天的运气到底是太好还是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