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花会这日,天气极好。京都西北角的岚山自古以来以春之樱花秋之红叶而闻名,也许因为秀吉曾经是由身份卑贱的农民,所以对庶民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切感,时常在居城中与众位大名、家臣玩着扮演农民商人的游戏,民众自然喜欢这样亲民的秀吉,所以这日的岚山赏花,秀吉并不没有让太多守卫把守在岚山外。
不仅对于普通庶民,对于家臣们,秀吉也是个温情之人。借用秀吉常说的一句话:“都是自家人嘛。”织田信长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却性格暴戾,这才招来灭亡,但秀吉却亲民温情,不得不说这是秀吉性格中天生的优势。
宁宁到来之时,秀吉正歪着身体与身边的茶茶说话。而在看到宁宁时,秀吉立刻坐直了身体。
“宁宁啊。”
像是担心宁宁会生气一般,秀吉刻意与原本欢谈的茶茶拉开了距离。
由良里与孝藏主跟随在宁宁身边,向秀吉施礼后在旁边坐下。
“今日天气真好,咱们一家人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赏过花了。”秀吉道。
“是啊。”
“都是身边事务太多,这几日也没看你。”
“殿下政务繁多,辛苦之至。”
在宁宁面前,秀吉像个孩子,他哈哈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贫困却年轻的时代。
“要是以前,这些劳苦算得上什么,现在说不服老都不行啦,今日起早就觉得腰背痛,真是老啦。”
“殿下要多注意身体才好。”
这平常夫妻间的交谈使令一旁的茶茶觉得受了冷落,她拉了拉秀吉的袖子,试图将秀吉的注意力再次移向自己,声音娇软地说道:“殿下腰背酸痛,以后茶茶会常常为殿下按摩。前几日,茶茶还得到几副强身健体回复年轻的圣药,回去便为殿下送去。”
秀吉侧室众多,宁宁不是善于嫉妒之人,对于茶茶她也不曾有过敌意。只是,在听到茶茶说道“圣药”时,她脸上的笑意还是掩去了半分。这种所谓的“圣药”是当时权贵之间,年老的男子用于迎合美艳年轻的妻子。说是强健身体,实则是为增加房事乐趣,滋养壮阳的作用,长时服用必然会透支身体。秀吉与茶茶之间用此药的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殿下的健康是属于万民的,淀姬你时常与殿下在一处,一定要多提醒他休息,不可多劳累啊。”
宁宁话说得隐晦,但茶茶也知道其中意思,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面上还要对这位北政所忌讳三分。
“北政所夫人教诲得是,殿下每日与茶茶在一起,茶茶自然是会关心殿下的身体。”
“一切都要有个节制。”这句话宁宁是对秀吉说的,秀吉也心知宁宁的好意,并不生气。
这时,不断有大名来问候秀吉和宁宁,夫妻间的谈话暂时搁置。秀吉望了望四周,然后朝下面的石田三成喊道:“三成,过来一下!”
“让你邀请的那些大名都来了吗?”
石田三成道:“回殿下,除了家定大人,秀保殿下和藤堂高虎,其中各人大人都已到齐。”
“家定?”
宁宁说道:“家定兄长今日身体有恙,恕无法前来了。”
“既然如此,就让他多加修养,不用勉强。藤堂高虎也没到吗,他是拒绝前来吗?”
三成道:“前日差人通告之时,他并未说拒绝。”
石田三成话音刚落,就有两人从场外走来,来人正是话题中的藤堂高虎与羽柴秀保。
藤堂高虎身材十分高大,相较于石田三成等一众武将来说,他年长几岁,所以无论是从面貌还是气质来看,此人都十分沉着冷峻,这是与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武将所不同的。
“殿下。”他来到秀吉面前单膝跪下。
藤堂高虎身旁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说是男孩,皮肤却白地像个女孩子一般。这男孩便是羽柴秀保。论起血缘,他的生母为秀吉的姐姐,也就是说羽柴秀次与他是亲兄弟。而羽柴秀俊自小便过继给了丰臣秀吉的弟弟丰臣秀长。
“怎么这么晚。”秀吉有些生气。
藤堂高虎却丝毫没有理会秀吉的气怒,正言道:“主公去世才过数月,高虎心念逝去的主公,本无心参加如此集会,但还是决定前来。迟到是对逝去主公的尊敬,到来则是对关白殿下的尊敬。”
“无礼!”藤堂高虎态度傲慢,让一旁的石田三成很是反感。秀吉这时却摆手,脸上的怒气已经消失,眼中有复杂的情感聚集。
藤堂高虎所说的主公便是丰臣秀吉的弟弟秀长。丰臣秀长官至大纳言,因为所封大和国,所以称为大和大纳言。他是秀吉的血亲,又是秀吉的左右手。秀长性格温厚宽容,才华过人,一生都在为了兄长秀吉的天下梦而努力,自身却无丝毫野心。只是秀长向来身体病弱,秀吉为弟弟请来了各地名医,但秀长还是在今年的一月离世。如今,藤堂高虎作为家老辅佐秀长的养子,也就是年幼的羽柴秀保。
想到去世不久的弟弟,秀吉心中涌上难以言表的悲伤,他理解藤堂高虎的心情,只是逝者已去,作为天下人的他不被允许沉溺于悲哀之中。
“孤知道了,你忠心可嘉,恕你无罪。”
宁宁察觉到秀吉的心境,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便朝藤堂高虎身边的羽柴秀保道:“秀保,来叔母这边。”
羽柴秀保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宁宁的声音浑身一颤,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秀保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秀保见过叔叔、叔母。”声音依旧奶声奶气,但难以掩盖其中的恐惧,始终还只是个孩子,胆子极小。
“好孩子,别害怕。”宁宁从案上拿了一块点心安抚他。
此时,秀吉也将目光移向这里。
“好久没见着这孩子了,几年前见到时还是一个奶娃娃呢。”
“谁说不是呢,小孩子都是长得快啊。”宁宁慈爱地拉着秀保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告诉叔叔、叔母,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呀。”
“高虎为秀保请了先生,高虎说要好好读书,才能像父亲一样。”秀保唯唯诺诺地答道,他话中的父亲是指自己的养父丰臣秀长。
宁宁点点头:“好,好,咱们秀保一定能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会像你父亲一样的。”随后又朝秀吉道:“不像秀次那孩子,这孩子性情温和,倒是和秀长一样。”
“秀次像我,秀保像秀长,这才是亲兄弟嘛。”秀吉笑道。
说罢,秀吉令藤堂高虎与秀保退下。待两人离开,秀吉凑到宁宁耳边小声道:“我上次和你商量的事,你考虑地如何?”
秀吉此时用的是尾张的方言。他于宁宁独处时便总是使用方言,周围的侍女都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而此时因为是悄悄话,所以秀吉又习惯性地用上了方言。
宁宁微微一愣,但随即便反应过来,她暗暗瞥了眼不远处的由良里。
秀吉继续小声道:“藤堂高虎是个人才,秀次在世时我不担心,但现在秀长走了,难保他不会再投奔其他人,我一定要留住这个人。”
藤堂高虎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石田三成以及丰臣秀次等自幼受秀吉抚养的武将不同,他的经历与秀吉更像,没有裙带力量,全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从一介低微的下级武士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大名,藤堂高虎的确是个不可多得人才。只是,这人却有个怪癖,便是勤换主公,倒不是嫌弃主公所给的俸禄待遇太低,而是藤堂高虎会对自己的主公进行判断,若是他觉得现在的主公难以成气候,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宁愿成为浪人,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位主公。到秀长为止,藤堂高虎已经换了六名主公了。正因为如此,秀吉才急于想要留住他。
“一定要用由良里吗?”宁宁眉头轻皱。
“除了由良里我也想不出其他合适人选了,毕竟像藤堂高虎那样的人,并不是随便一个女人都能收住他的。”
宁宁没有再说话。
旧历三月的白昼并不长,几盅茶酒之后已是日落黄昏,宁宁、秀吉与茶茶已经提早回去,其他大名家眷们也陆陆续续乘坐车撵离开,略显狼藉的场地也由手脚麻利的侍从们收拾干净,原先纷扰的岚山又恢复到了该有的宁静中。
由良里抬起头时,正看到了石田三成。而与由良里目光相交的并不是石田三成,而是大谷吉继。大谷吉继此时正在三成身侧。樱花树下,两人正坐在那里。
大谷吉继远远朝由良里点头施礼,然后便瞧见他于石田三成说了些什么,因为距离太远,由良里并不能听清。
过了一会,并不见石田三成有何动静,由良里心中有些失望,而这时,大谷吉继却已经走了过来。
“可否邀请由良里小姐一同赏花。”
石田三成身下铺着一面浅色唐草图案的布面,上面摆放着酒杯酒壶,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由良里走来时,他正在低头喝酒。
“刑部少辅说你想邀请我来赏花。”由良里弯下腰,想要看见石田三成的表情。
由良里话一说完,便察觉到三成拿着酒碟的手一滞。
大谷吉继却笑了起来:“正是,正是,是三成邀由良里小姐来赏花来着,他脸皮太薄,平时又是过于一本正经的样子,不擅长应对女孩子。”
“吉继!”大谷吉继的话被三成嗔怪的喝声打断:“我没说过那种话。”
对于石田三成的性格,由良里与大谷吉继都很清楚,她几乎能看到在她坐在时石田三成略微皱起的眉,她知道这皱眉的表情不是代表厌恶,而是显示石田三成此时的局促。
“天色不早,我就先走一步了。”大谷吉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三成的眉头顿时比方才皱地更明显。
不会理三成此时的表情,大谷吉继已经快步离开。
大谷吉继走后,石田三成突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喝着酒碟中的酒。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喝酒,这是现在除了喝酒这个行为,他再找不到其他缓解局促的方法。从前,他无论是面对由良里或者是其他女子时,从不曾如现在一般不安,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发生的?或许是那日北目山地她朝他伸出手开始,又或者是从那日她让他折下梅花开始,石田三成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酒越喝越烈,脸上很快有了灼烧的感觉。
“谢谢……”安静中,石田三成说了这么一句。
“从你口中听到这个词真不容易。”与石田三成的低沉不同,由良里的声音很清脆,其中有一种少女与生俱来的娇媚。随即她又如那日一般突然凑近石田三成,说道:“我们好好相处吧。”
“什么……”
女子洁白的面容再度逼近。
“明明从小一起长大,你却总是生疏地很。”
蓦然听到这句话,石田三成不由一怔。
“不是因为你们讨厌我吗?”
这回换做由良里讶异了。
“我们?你是说清正、正则和我?”
三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皎洁的月亮升起。由良里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洒满清润的月光,连头发也如覆薄霜。
由良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石田三成。
忽然,她似乎生起气来,被月光照映的脸上也微微涨红。
“谁说我们讨厌你了!”
一双清澈的眼睛死死瞪着石田三成,接着道:“清正怎么会讨厌你,正则虽然总是和你吵架,他也从未真正讨厌你,而我,若是我讨厌你,就让你死在北目山地好了,我凭什么不顾生死地要救你,可是,你现在居然说我们很讨厌你。”
石田三成从未见过由良里如此激动,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说,我们是讨厌你吗?”
面对由良里的激动,石田三成淡淡吐出一句话。
“因为从前你从来不会与我说话。”
他口中的从前或许是指从他初到长滨城到一直在秀吉身边过了五六年的那段时间。那五六年中由良里好像真的没有与他说过话,即使是那之后由良里与他交谈的次数也少之又少。由良里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是因为其他事情,并不是讨厌你。”
由良里有些心神游,对于被宁宁抚养以前的事情,那些不好的回忆,她不愿再想。况且那时,她并不只针对石田三成,对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他们,她几乎也从不交谈。换句话说,那时的她完全被自己锁在一个密封的瓶子中,对于外界的一切她都充满着敌意。直至今日,那个密封的瓶子似乎依旧存在,只是现在她有一股要离开封印的冲动。
“我并不讨厌你。”由良里重复道。
有微风吹起,头顶的樱花飘飘洒洒,如下雨般飘落在两人周围。
石田三成觉得这时的由良里很悲伤,他并不知道那种悲伤源于何处,三成只感觉在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变化。
等到意识过来时,石田三成已经抓住了由良里的右手腕。由良里忽觉颤栗,她抬起头,当她察觉的到自己身处何境,本能地想要缩回手臂,但突然,这个念头又被打消。她定睛地看着面前的人。
石田三成感觉到这个温软柔弱的身体已经靠在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