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访者一:一个杂技演员,22岁,在几年演出中攒了些钱后,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饰品店,模仿韩剧《浪漫满屋》,取名“浪漫暖屋”。笔者问到,你现在觉得学杂技时受得苦值吗?他说,“看怎么说了,我现在身上有好几处伤,阴天下雨的时候这里也疼、那里也疼,这个时候觉得不值。不过,站在舞台上看观众鼓掌时又觉得挺值的。”被访者二:二十多岁的杂技演员、LYH的儿子说,“学杂技虽然苦,可也就苦2年,甚至都不到2年,也就刚来时、压腿、打小范儿、开节目几个时期苦,其他时候也没什么。我觉得学杂技并不苦。虽然苦2年,有门技术,挺值的,比种地、打工强多了。”
被访者三:县杂技团演员,22岁,男,1997年11岁开始学杂技,自己愿意练,母亲最初不同意,后来不反对了。父母受到哥哥找工作的影响后对自己学杂技态度发生很大变化,“哥哥在石家庄铁道学院读大学(在河北省内是非常不错的学校,省重点),毕业找不到工作,家里托关系并花了好多钱才把哥哥留在石家庄。我学了几年杂技,没费劲就留在县杂技团,父母觉得不错,对我现在的状态也比较满意。父母不让离开吴桥,为此5年前就在县城给我买好了房子,家里条件不错,父母说不为给家里挣钱,只要守着家就好。”相对哥哥的付出与回报,父母更满意他的工作。笔者接下来问他,回顾以前学艺时,觉得苦吗?刚开始他说不值,“一是身上有伤,更主要是挣钱少,没演出的时候只有680元,刚刚够花,还是得省着花。有的家里条件差的,还要资助家里,我不用,父亲说不差你那点钱,反正不能走,有3次被外面团挑上,比这儿待遇好,没去。有演出时一天补贴30,每月就是1580的工资,过几天要去北京就能1580了,”很期待的样子,包括对要去北京的炫耀心理在内。他说,“民办团更不值,结婚不能演就没人管了,干我们这行转行的太多了。我们有退路,实在不行了就到学员队当教练。……也有人说值,看法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也不错,现在当演员,平时不怎么练功,每天只签个到,请个假就可以走,随便干什么都行,一点事也没有。即使在团里,也是聊天,或者睡觉,没人管。可能团里看我们太闲了,一次团长说你们一天练2个小时的功也行啊,实际上2个小时也没练到。其实他也只是那么一说,没人听,他也不坚持。想到工作这么闲,还是值得。”LH和其他杂技演员一样,在访谈中喜欢讲他们的演出经历,主要是去过什么地方、玩过什么好玩的、吃过什么好吃的,特别是炫耀国外演出经历。“前几天有任务去土耳其演出,管吃管住每月工资2000元人民币,住的宾馆特别好,游客要每晚1300块的标准。两天演一场,冬天旅游淡季,半个月、一个月演一场,其他时间随便玩,我们当度假了,去1年多吧。……我去过欧洲许多国家、美国、日本、韩国、泰国。在美国时间最长,1年多将近2年,当时月1500美金左右,我回国的时候带回两万多。”可见,一些杂技演员受到伤病和转行的困扰而对学艺经历有部分负面评价,大部分杂技演员比较满意自己当前的收入和工作性质。
四、圈外人士
1.正面评价
本章笔者探讨了考大学和学杂技的比较,那么是不是通过考大学实现向上流动的家庭对学艺持有负面评价呢?不可否认,部分人的确持负面评价。可也有一些正面评价,阎女士说,“邻居女儿今年高考,考不上了愁,考上了更愁,学费高是一个方面,但是大不了贷款,更愁的是将来毕业留在大城市买房太贵,不能守着父母。”一些没有在合适的年龄学艺的人对杂技学童和演员的羡慕:个案一:15岁男孩,艺校到他们学校招生,因学习不好,被班主任推荐给招生老师,招生老师说年龄太大学不了,男孩的母亲表示以前不知道可以学杂技,不然早送孩子学了。个案二:某杂技团的文化课老师告诉笔者,她曾埋怨母亲当初没有送她学杂技,她说挺羡慕他们(杂技学童)的。
个案三:17岁杂技演员的哥哥,曾是军人。退役后,跟包工头学建筑,一天50元的收入。他说羡慕弟弟学杂技,觉得比自己稳定。
个案四:前文提到的杂技女孩LYQ的二姐,从小跟姥爷生活,到五六年级说什么都不肯上学了,姥爷不让学杂技,说太苦,师傅打骂。结果初中毕业后,二姐在家打工、种地,她说后悔没学杂技,埋怨姥爷。
个案五:前文提到的ZBL的姐姐告诉笔者,小时候想学杂技,父母舍不得,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比弟妹大很多,现在看弟弟学,责问父亲为何让弟弟学不让她学,她现在打工。
个案六:YQ,家在城关,村里学杂技的很多,3年级开始学艺。她说,一个姐姐今年19岁,小时候她也被挑上,父亲那时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今年读高二,父亲说后悔,老说“当时如果让你学杂技你现在都可以挣钱了。”
没有在合适的年龄学艺的人,在了解学艺境况后,对父母、祖父母的埋怨及对学艺者的羡慕,都体现出了对杂技的肯定态度。
2.反对者
笔者在调查中了解到,一般老人受传统观念影响较深,对学艺普遍持反对意见,特别是家庭中没有练杂技的老人。很多学童都提到,在自己学艺选择中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持反对意见。15岁的LJ,“当初我要练杂技,我奶奶不同意,奶奶还说妈,什么狠心、不是亲妈干的事什么的。”和她有类似经历的还有CRX,“那几个月姥姥在我家住,听说我要学杂技,姥姥说什么都不同意,没有办法,只好把姥姥骗走。并瞒了好久。后来姥姥知道后还把我妈教训了一顿。”她俩的情况在杂技学童中很普遍。一次,有一位60岁左右的老大娘,家在某杂技团附近,傍晚她和几个人在聊天,因为有点熟识了,笔者加入了进去,当笔者把话题引到学杂技的态度时,她坚决表示反对。她说,“杂技养小不养老”,意思是年青时演出,老了生活没有着落,该说法类似“杂技是青春饭”。她认为,男孩还好,女孩大了一结婚,好多就不能练了,就废了。在调查中,这类说法比较普遍,类似的说法还有杂技是青春饭、面临再就业的问题等。一旁的赵大爷,他是该杂技团的值班员,也表示赞同,他在杂技团值班几年了,对杂技团里的一些情况有些了解。他补充说,“软功”柔术影响最大,女孩过了20岁骨头变硬,就不好演了,不过空竹、碟子还好些,演的时间长些,他还举了杂技团内一个女老师的例子,ZHJ三十五六岁还经常在国外演出,主要在日本、韩国,演的就是空竹。
为了了解同龄未学艺的孩子对学艺的态度,笔者曾在吴桥县普通小学做过调查。在一个小学做调查的时候,一个孩子在讲为什么父母不让自己学时这样说,“我妈怕我断胳膊、断腿。”后来几个杂技学童也在调查中跟笔者提到这点,一个杂技演员说,“我刚学杂技的时候,还是有点怕断胳膊腿什么的,怕残废了。后来一直没听说谁胳膊腿给练断了的。有一回我问教练,教练哈哈大笑,说胡说。看来是家里不想让我学,编的瞎话。”一个日本的同学告诉笔者,在日本,小时候,如果小孩哭,父母就会说,再哭,就送你去学杂技。可见不止在中国,在其他一些国家也把练杂技看做很辛苦、受罪的事。
在县城,大多数人表示学杂技苦,不会让孩子学,而且从言语和表情中可以明显地感到他们对学杂技的不屑。特别是,有的人会直接说,村里人才让孩子学杂技。一天去拜访一位老艺人,碰巧他刚出门,就随意在大街上溜达,由于天热,就进了一家没什么顾客的衣服店,只有一位老大娘在看店,就和她聊了起来。学杂技村上多(意思县城没什么人学),家里没人学过,也不会让孩子、孙子女学。她说,“如果只是为了学门技术,好多技术都可以学,电脑、厨师、电焊等。十几岁小姑娘出去打工,天津、北京、德州、济南、青岛,哪里都有,好像活挺好找,一个月一千多。杂技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在调查中遇到一位武术院校毕业的本科生,打算考研的,来突击学习5个月的跟头。他认为虽然杂技和武术有很多像的地方,不过武术虽然也得受点罪,但是武术比杂技有前途,以后的工作、出路会好些,即使将来年龄大些了同样是做教练,武术教练的工资、待遇、社会地位也更好。他说,如果让他在这两者之间做选择,他肯定还是选择武术。
一个小书店老板说,“学杂技苦,抻胳膊压腿、倒立太受罪,影响身体发育。不让吃饱,练杂技得处于半饥饿状态,不然怎么练功,吃太饱一练功不得吐出来。不信你看练杂技的哪有胖的。练杂技没大出息,还是学习好,以后留大城市,当个医生、律师,那多风光。跟别人说起来,我孩子是医生、律师,和练杂技的,那太不一样了。没文化不行,学那个耽误文化学习。”
从上述几位圈外人士的反对意见中,可以看出,首先是传统观念认为杂技苦、地位低所致,通过观察,笔者发现持有此观念的一般为自认为对杂技有所了解,而实际上并不够了解,或者不了解当今学艺情况者。其次,其判断和自身职业有密切关系。
小结
改革开放后,学艺、从艺传统迅速恢复并发展。首先是社会环境的许可,使有过演艺经历、从演出中受惠的杂技艺人重操旧业,因为他们在长期的演出经历中已经形成了不同于农民的一套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这使他们无法适应农民式生活方式,这就是布迪厄所说的习性,他认为相同社会群体的成员具有相同的习性,习性会产生一种文化无意识,引导人们的行为选择,习性的强大使其不会因为外部环境的短暂变化而消失,笔者认为这是学艺、从艺传统迅速恢复的深层原因。其次,当学艺者增多后,后学者往往受到更多现实因素的影响,这就是经济诱因、成功杂技艺人的名誉和声望刺激、稳定和轻松的工作、自由的生活方式。这和历史上学艺是生活所迫、客观环境承担主要责任有着很大的差别。学艺原因的变化,导致杂技学童构成的变化。
接下来,笔者对部分被访者进行统计分析,以了解当今杂技学童构成情况。发现:男女比例不协调,男多女少;开始学艺年龄跨度大,其中最大年龄呈现出女孩低于男孩的现象;来源地呈现出广分布、大集中的特征。笔者从杂技职业特点、学艺不同类型进行了分析。结论:在基本生活能保障的前提下,人们选择学艺的动因、学艺的类型都和历史上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来自传统杂技之乡的学童构成杂技学童的主力,杂技在传统杂技之乡依然保持活力;另一方面,不断被注入新血液,生源地在扩大、人员构成趋于多样化。
因为杂技学童的传统来源是杂技世家后代和农村学童,因此,为了深入分析学艺传统的改变程度,笔者在专门对这两类来源进行分析。第一,杂技世家学童。杂技世家学童学艺动因,从根本上讲涉及的是杂技艺人自我职业的评价。被访的杂技艺人在自我定位时受到传统观念和个人经历的影响,特别是缺乏文化知识为生活中带来不利的影响,希望子女、孙子女能够通过普通学校教育获取文化知识,然而,其在指导子女和孙子女学业上能力的欠缺、其对子女性格特征和行为模式上潜移默化的影响,使许多子女、孙子女无法适应学校环境,最终继承祖业,延续杂技世家的“香火”,作为退路。第二,农村家庭学童。对于大多数农村家庭出身的杂技学童及其家长而言,学艺是脱离农业生产、成为“城里人”的途径,他们的学艺决策是基于和考大学、在家务农和外出打工的比较而做出的。可以说,吴桥的地域文化特征为他们提供了一条外出打工外的途径。通过对这两个类型的分析,笔者进一步感悟到当今吴桥杂技学童学艺传统的变化。从表面看,杂技学童的主要构成并没有太多变化,而实质上其学艺动因均已改变。历史上,杂技世家出身的孩子几乎没有选择,从很小,甚至刚刚记事开始就跟随家族杂技团或者父母过着流动的演出生活,从艺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现象,身为杂技艺人的家长也会理所应当地教子女练功,使子女成为家族杂技团成员,他们认为杂技是一条谋生的不错的选择;而当今,虽然整体上杂技从业者的社会地位得到提高,但杂技世家的家长在自我定位中看到了更多,随着当今时代文化知识作用的增强,他们意识到自我文化知识水平缺乏的种种不利,意识到仅仅经济上获益的不足,从而有了更高期望。随着杂技教育机构的正规化、文化教育重视程度地提升,当其获得和音乐、舞蹈、美术等艺术门类同样的教育水准时,杂技从业者对子女、孙子女从艺态度会再度乐观、积极。而就农村学童而言,学艺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成为“城里人”,不再是历史上为了生存、逃荒而学,而是在众多选择中,寻求最满意的职业。
最后,笔者分析了各个群体对学艺的态度。杂技获得了相对多数的肯定评价,而且虽然有些家长对学杂技抱有矛盾的心态,但笔者认为从行为上选择了这个职业,这本身就是一种认同。
综上,学艺传统正经历再造。
①2007年2月27~29日、2008年5月17~19日,吴桥杂技大世界和小第九村LYH家中,笔者与LYH所做的访谈。
②杨双印:《吴桥杂技艺人》,2007年2月26日吴桥县文物保护所杨双印提供。
③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页。
④同上,第111页。
⑤同上,第122页。
⑥2008年3月5日吴桥县文化局笔者与杨洪志所做的访谈。
⑦2007年9月12日艺校,笔者与CY所做的访谈。
⑧2008年8月10日ZLC家,笔者与ZJM所做访谈。
⑨2008年5月15日吴桥县城杂技书社,笔者与书店老板所做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