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凑到白崇文身前,附耳说了几句什么,老爷子的脸立刻亮堂了起来,上前扶住儒衫少年的手臂就向屋里面冲。
药王谷的关门大弟子沈儒生,大名鼎鼎,天下皆知,只是众人都想不到这个身负盛名的人物竟然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来到屋中,和沈儒生一起来的少年也要跟着上楼,被王忠拦下了,姑娘家的闺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白崇文只顾拉着沈儒生上楼,对身后的少年却是理都没理,少年也没有生气,顺从的跟着王忠坐在了楼下的厅堂,随后就有丫鬟端上来一杯热茶。他饮茶听雨,倒也惬意。
话说这边,白崇文带着沈儒生到了二楼,王妈已经给白鹭儿稍稍收拾了一下,放下了床帐,只把一只细瘦的胳膊露在了外面。
沈儒生坐在床侧,几个深呼吸平息了一下心跳,又接过似锦递上的帕子擦干了手,又放在身前暖和了片刻,才开始搭脉诊治。
少年诊治的神情分外专注,周身的稚嫩已经完全隐去。紧闭眸子一如老僧入定,只另一只手在袍襟上勾勾划划。
许久,少年才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看向白崇文灿然一笑,“不要紧,只是感了风寒,再加上原来身体长期虚弱,这才病倒了,我开几剂药,调理一段时间便好。”
“此话当真?那她为何昏迷不醒?”白崇文却没有放松丝毫。
“放心,她只是身子实在虚弱,好在年岁尚小,恢复过来也还容易。我这便开药,先暂且服下,若是明日清早还未清醒,我再来不迟。”
“也罢!请随我来。”
白崇文朝前引路,把沈儒生带到了楼下的隔间。
楼下喝茶的少年见二人下来,连忙起身,沈儒生向他点了点头,便随白崇文来到隔间的桌前,提笔写下药方,让王忠岁自己去取药,然后便要告辞。
白崇文实在放心不下,竭力挽留,希望等白鹭儿醒来他再离开。
“沈医呆,既然如此,你就暂且留下吧,我带管事去一趟益生堂就是。”说完少年冲着白崇文一抱拳,一挥衣袍,和王忠冲进了雨中。
一番折腾,等白鹭儿服下药已经是鸡鸣时分,王妈并春俏、似锦,一直陪在左右。春俏毕竟年幼,渐渐开始体力不支,只是刚刚做丫鬟,害怕被罚一直勉力支撑着,最后还是王妈看不过去,特许她去休息一下。
服药之后,白鹭儿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但一直到日出时分还未清醒,王妈再也绷不住,跑到东院禀告了白崇文。
白崇文也是一宿没睡,只在书房的榻上休息了片刻,听到消息立刻拉上沈儒生奔了过来。
又是一番忙乱,沈儒生回道:“脉象已经渐趋平稳,身体已无大碍,还是太过虚弱,即若是行针只怕她的身子禁不住,再服一剂汤药吧。”
听了沈儒生的话,白崇文一叹,挥手让王妈去熬药。
王妈到了门外,眼泪止不住的流,苦命的少爷就留下了这一条血脉啊,要真有个三长两短……
大雨已经停歇了下来,经过一晚上的洗礼,空气中都透着温润。
白家昨夜的动静太大,村子中很多人都被惊动了。一大早,三三两两的来探望,听闻是白鹭儿病了,还在昏迷不醒,止不住一阵唏嘘,年长些的都还记得六七年前白家的那些事。
白崇文谁都不见,村长来了也是由从县城赶回来的白权负责接待了一下。
韩百灵一家四口都赶了过来,等了许久白鹭儿还不见醒转,怕耽搁了酒楼的生意,在众人的劝说下,韩大壮父子俩才离开,韩氏带着韩百灵一直守在白鹭儿床边,韩百灵拉着白鹭儿的小手更是哭成了泪人。
韩氏听沈儒生反复提及白鹭儿身体虚弱,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对着白崇文哭诉,“白大伯,我一个外人有些话实在不该说,可看鹭儿这样,这不说是不行了。这鹭儿命苦啊,两三岁就开始烧火做饭,却一直吃不饱,前一阵,跟她二爷闹气,这孩子生生吃了好几天的榆钱才没有饿死。”
“娘,”韩百灵拉着韩氏的手臂,轻轻安抚着她,自己的眼泪却是流的更凶了,仰着头向白崇文道:“白爷爷,您这回就别丢下鹭儿了,鹭儿没吃的没穿的,还被村里人欺负,前些日子跟韩凤娇打架,就是他们都叫她野孩子。”
白崇文木然坐在椅凳上,看着自己面前哭成了泪人的母女,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孩子,心中一口气差点就提不上来。
“大壮媳妇,你说的可当真?”王妈赤着一双眼睛问韩氏,看对方点头,一摞袖子就要往外冲,“我找他们去,让他们狼心狗肺,竟然欺负到咱们小小姐的头上!”
“回来!”白崇文喝住王妈,原本胖胖的脸颊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消瘦了下来,鬓间的白发又多了许多,“我去,我去。”
说完,白崇文缓缓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直了身子。
“老爷!”王妈眼疾手快扶住了白崇文,老爷子摆了摆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
前院的厅堂里站了好些人,村长也还没有走,白崇武带着三个儿子也在其中。
众人见白崇文来到了前院,纷纷起身迎了出去。
白崇文站定,谁都不理,只是眼睛死死的看着白崇武,以及白家众人,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老二啊,还记得六年前的事不?”白崇文没有回避众人,直接问向白崇武,语调沉稳温和,却隐有暴风骤雨临来的气势。
众人都有一些懵,不知道这是要唱哪出。
白崇武更懵,看着大哥突然生出来的白头发,心中一颤,难道这孩子不好了?
“大哥,鹭儿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我问你话呢,还记得六年前的事不?还记得我当年怎么把孩子交给你的不?”白崇文声调陡然拔高,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外放,压得白崇武讷讷不能成言,“老二,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说的不?”
白崇武低头,老实道:“记得,我说会把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会……”
“好!”白崇文突然拊掌,紧紧盯在白崇武的身上,“视如己出,好个视如己出!”
白崇文连连道了几个“好”字,突地身子前倾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连忙上前,白权和王忠箭步上前,分别左右搀扶住自家老爷,也被现在的情形吓傻了,争相大喊,“沈大夫,快去叫沈大夫!”
白崇文摆了摆手,挣脱开身边的二人的搀扶,“不碍事,我就是说几句话,趁我还在,有些事总是要说到清楚的。”
“大哥,大哥,你要打要骂,我都不言语,只是不能折磨自己的身子骨呀!大哥……”白崇武在旁,老泪纵横。
“老二呀,六年前,我把一个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这会儿你,你们还我的就是那个躺床上人事不知的孩子,你拍着自己的胸脯想想,你给我想想,你对得住我这个哥哥不?你对得住子栋不?”
“大哥!”白崇武不敢抬头看大哥责怪的目光,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哥!”
“爹。”白家二房跟过来的人见老爷子跪下了,也纷纷跪了下来。
“大伯,定是有人造谣,肯定是那个蒙古大夫瞎说的,鹭儿不就是染了风寒,跟咱们可是没关系啊!”白子诚平日里嘴皮子最是利落,这会儿首先就噼里啪啦的说了起来。
“住嘴!”不想,白崇文还没有发话,白崇武回身就给了白子诚一个嘴巴子,“我跟你大伯说话,容得了你插嘴?给我滚一边去!”
白子诚愤然,只是不好发作,恨恨的将脸别向了一边。
白崇武渐渐跪直了身子,抬头看向白崇文,声泪俱下:“大哥,我知道你是真恼我了。我这会儿也不知道鹭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要真是我对不住你,我也认了。我承认,六年来,我是真没把这孩子当自家的,大哥,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子栋抱回来的这个孩子真的是咱白家的种?”
“老哥哥,你看这都一把年纪了,就算再怎么着也犯不上这样,是不是?子修,你们快起来,赶紧扶你爹起来,都这么大年纪了,可经不起折腾……”
眼见面前的情形越发剑拔弩张,村长韩云生连忙在一旁打圆场。
只是白崇文一声不发,白崇武纹丝不动,这老哥俩是真的杠上了。
“唉呀呀,你看这……”韩云生又要再劝。
白崇文摆了摆手,缓缓抬头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众人,大家顿时都屏气凝声,谁都不说话了,随后他又看向跪在地上殷殷看向自己的白崇武。
“我怀疑过。”白崇文一字一顿,分外认真的看着弟弟,“我承认我怀疑过,我那痴傻了的儿子,流浪一年,突地回来给我扔下了这个孩子,再无所踪,没人肯定告诉我,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说到这里,白崇文的眼睛越过白崇武看向了远方,神思飘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