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抄了十年的道经,沈铭并没有什么不满。也不知道是因为抄书多了抄成书呆子,所以风轻云淡;还是因为道经本身就能凝神定气,所以平静自然。
不知不觉中,十年的光阴卷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刻进沈铭的心底,也化为一个个秀丽欣长、清新飘逸的字迹留在纸上,当年略显闷骚的道童也变成一个文气儒雅的小道士。
稍有遗憾的是,十年之间老道依然没有传授修行的法门。沈铭甚至也想到过师父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修行的天赋,但是转念一想十年苦读即便没有踏入修行之道,也可以参加科举换个官儿来当当,他又觉得满足起来,那本来就不浓烈的遗憾自然越发的黯淡。
其实沈铭并不知道的是,老道士之所以没有教导他修行法门并不是因为他没有修道的天赋,而是因为道门追求的是道法自然,最注重的便是心境。如果换成一般的小门小派,收到像沈铭这样聪明伶俐的徒儿,肯定会迫不及待的传授修行之法。凝气、洗髓、还转、窥虚,破妄、分神、羽化飞仙,恨不得今日修行明日就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好撑起自家门户的威风出来。
然而在老道看来,修行不难,难在怎么磨砺出与修为相配的心境。修行者之所以走火入魔,便是心境远远落后于修为。修行者突然掌握了远超自己控制的力量,内心却脆弱得很,那么最直接的后果往往是理智挡不住贪婪的欲望,从而变成一个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杀戮狂魔。
这绝不是老道想要看到的。
所以老道让沈铭抄了十年的道经,不但磨砺了他的心境,并且还让他对三千大道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当某一天真正踏入修行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比普通的修行者更容易体悟到大道的真意。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个世界本是没有这句话的,不过沈铭来了,自然就有了。只是老道用沈铭说过的话来作为师父对徒儿的赠言,不禁让沈铭暗自嘀咕着,师父这拿来主义未免也使得太顺手了吧?
搁下毛笔,长长的伸一个懒腰,活动因久坐而酸涩的筋骨。沈铭拿从书架上拿起另一本医书看起来。三千大道尽在道经之中,医道自然也是其中一道。
平日里除了抄书之外,沈铭也随师父入山采药,顺便给附近的山民诊病施药,既有理论支持、又是实践验证医术上自然小有所成。
拿着手中的医书正打算坐下温习一番,突然观外传来马嘶人言,这么晚了还找上门来,大约是谁上门求医罢?沈铭想着,赶紧放下手中的书册,走出房去。
可惜沈铭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的确是有人病了,然而病人却来不了,而是另一个相熟之人。
夏夜的虚宜山上清凉,然而清冷的晚风也吹不散沈家三房仆役来福那满头的汗水,正当他风尘尘仆仆的赶到虚宜观前,才下了马车,就看见自家的小少爷推开观门走了出来,不由得满是哀伤的拜倒哭喊道:“小少爷可见到您了,您快回去吧,大少爷就、就要不行了!”
沈铭顿时怔了怔,对于沈家,他的内心其实很矛盾的。穿越而来他抹掉了沈家三房小少爷的灵魂,并且窃取占据了现在这副躯体,这让天性善良的他很是愧疚。所以他总想着是不是能为沈家做些补偿,然而他当时还小暂时不能做些什么,因此沈父临终时希望他上虚宜山,他没有二话便顺从的跟着师父上了山。
沈父离世后,沈家三房便仅剩沈庆、沈铭兄弟二人。沈庆年长十余岁,很早便在府衙中任职,只是先天体弱,身体一向不太好。
因此沈铭对于医术格外认真钻研便源自于此,希望有一天能够药到病除,让兄长康复起来。只是天不遂人愿,沈铭看着凄冷的夜月,仿佛也被那清凉的月光冻结了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沈铭回过神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让来福入观内稍作休息,便去见师父。等走到师父的厢房,沈铭停了下来,收敛起脸上的悲伤,敲了敲房门,然后才推门走了进去。
老道士在蒲团上闭目盘膝,十年的光阴似乎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变化,依然道袍袭身、鹤发童颜。尤其是在这打坐感悟的时候,看起来仙风道骨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感觉。
“沈家来人了?”
沈铭很老实的站在师父身前,然后把兄长病危的消息告诉了师父,然后深深的弯腰下去行了一礼,却没有站直起来。
老道士明白自己弟子的意思,他睁开眼很干脆的拒绝了沈铭,说道:“这是心病,得心药治。”
师父与弟子,看起来远不如当年亲密。然而这并不是老道讨厌沈铭的原因。而是十年的相处沈铭并没有抄书抄成傻子,反而知道得越多,就越崇敬老道。越是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深,就越发现师父的深不可测。因此感觉上才显得有几丝生疏。
虽然平时老道表现得既猥琐又闷骚,但是沈铭知道那只是师父对生活的态度,或者说是特殊的嗜好,掩盖不住的是师父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这是一个没有保护区的世界,因为偏远之地满山都是毒蛇猛兽,甚至还会发生妖精怪物闯入人类世界的事情。然而在这偏僻的虚宜山上,每隔数日便随师父入山采药,十年之间也不知道步入深山几百上千次了,却连毒蛇猛兽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一次两次还能说是运气,然而成百上千的运气加成起来就不在是运气,而是气运了。气运加身,这也不在是高人,而是高高人了!
所以即便沈铭明白师父的意思,也清楚兄长的病情,他仍然奢望师父能有救命的法子。然而终究是失望了。他突然有一种冲动,这是一个隐匿在内心很久的冲动,他坚定的看着老道说着:“师父,我想下山!”
“下山?那便去吧。”老道看着沈铭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关门走远,最后随着马蹄声、车轮滚动声消失。不久之后,老道从怀里摸出一只纸鹤。只见他抚摸着纸鹤并轻轻一点,那只纸鹤竟然化做一只真鹤扑凌凌的飞出了窗户,融入了夜色浓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