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岩,你不要怪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也是万般无奈,为了一家大小,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你刚刚转运,千万沾染不得‘桃花’,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十几年夫妻,你总晓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讲过,将来你就可以晓得了,我不是不讲道理,乱吃醋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让胡雪岩看穿了他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过,尚乏子息,堂上老亲,便会动替儿子置妾的念头,再过五六年,依然有“后顾之忧”,则乡党宗亲都会出来“说公话”,再悍泼的大妇,也得屈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之下,忍气吞声让丈夫另辟偏房。
因此,会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绸缪之计,表面绝不露愠色,而且为丈夫置妾之念,表现得非常热切,三天两头找媒婆上门,里外串通,托词宜男之相,找来个粗脚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为丈夫金屋中的阿娇。同时一进门便立下许多规矩,阃令大如军令,偏房有如敌国,戒备森严,把丈夫摆布得动弹不得。胡雪岩认为他妻子就是这类厉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谢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这趟到湖州去,做错了,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是逢场作戏,认不得真,以后我自有摆脱的办法。现在你这一来,倒叫我为难了,如果照你的想头,给个几千银子,让人家走路,说出去是我胡雪岩怕老婆!不要说我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岩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说人家还信任不信任我?”
这番道理把胡太太说得愣住了!她虽精明,到底世面见得少,商场中的习惯和顾忌,哪里懂得透?只好这样辩解:“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来,一共只见了一面,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觉,哪个会晓得?”
“是不是‘鬼不觉’,我不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说别的,就说我,先就晓得了。”胡雪岩故意跌足嗟叹,“现在湖州已经在笑话我了!你晓得庞二怎么说?他说,做大生意就像皇帝治天下一样,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全靠当机立断,所以切忌女人轧脚。胡雪岩原来要听太太的话!如果说有笔生意来了,发大财或者本钱蚀光,都在当时一句话上,而胡某人说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们说,这样子怎么合得拢淘来做大生意?”
这番编出来的话,把胡太太说得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又急又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要急!”胡雪岩倒过来安慰她,“事情已经做错了,懊悔也无用,眼前只有让他们去笑我,等我上海回来再说。”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胡太太安心。夫妇之间为了妾侍,没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气好,也不能这样丝毫不带愠色。其中一定有什么花样!同时芙蓉到底怎么样了呢,是知难而退,还是恋恋不舍,也得从丈夫口中讨出一个确实信息来,才好处置。
总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便得干干净净有个了结,如果听任丈夫从上海回来再办,且不说夜长梦多,光是这许多日子他心中怀着不满,就足以使夫妇的感情起变化。
想到这里,胡太太认为丈夫的生意虽然要紧,但这件事更显得紧迫,说不得只好留了下来。
“你晚几天走好不好?”她问。
真是俗语说的“开口见喉咙”,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看透底蕴,却明知故问地说:“为啥?”
“梅玉第一趟出远门,总要替她多做点衣服。”胡太太这样托辞,“晚个两三天走,也不碍吧?”
“你说不碍就不碍。”胡雪岩隐约提出警告,“不过这几天当中,你不要替我惹什么麻烦,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条命了。”
“有啥麻烦?”胡太太想到自己处处落下风,不免怨恨,便发牢骚似的说,“啥麻烦也难不倒你!反正各凭天良就是了。”
说着,眼圈便有些红了。性格刚毅的女子,有此软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岩倒觉得心里酸酸的,一伸手扶着她的肩头说:“十几年夫妻,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们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觉得留住丈夫是个一点不错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预备请嵇鹤龄出面来谈判,能让步一定让步。
胡雪岩只知道她一定会有动作,却不知道她是打的这个主意。冷静地想一想,发觉到这重纠纷,主客已经易势,原来是自己怀着个鬼胎,深怕妻子进一步追究,此刻变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劳,看她使出什么招数,再来设法破它,也还不迟。
有此闲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来的两三天工夫,他忽发雅兴,特地约嵇鹤龄和裘丰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饭儿”,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灯。
裘丰言一诺无辞,嵇鹤龄则辞了逛湖之约,来赴饭局。酒到半酣,话题落到芙蓉身上,一个是异姓手足,一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了几分酒意的胡雪岩想起对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觉得意,忍不住大谈特谈。
就是这天上午,嵇鹤龄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来调停此事,便落得听他“自供”。裘丰言却不知就里,附和着胡雪岩说:“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读过‘妒律’的。”
胡雪岩没有听懂,追问一句:“你说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来信口开河,杜撰故事了。”嵇鹤龄笑道,“从未听说过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游戏笔墨,但也不无道理。把大妇的妒心,刻划得无微不至。”裘丰言笑道,“天下凡想纳宠的男子,都当一读。”
“那么,”胡雪岩很感兴趣地说,“你倒讲讲这部妒律,是怎么回事?”
“分吏、户、礼、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绝妙好词。”
“你念几条来听听!”
裘丰言点点头,喝了口酒,夹了一个“响铃儿”在嘴里咀嚼得“嘎吱、嘎吱”的响,念念有词地默诵了一会,忽然笑道:“想起来了,我念两条你听,是兵部的军律:‘凡妇见夫入妾房言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诨扰,不作嗔状,引例末减,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狮吼之声。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见识不到。’”
这几句四六是胡雪岩听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晒衣’,大煞风景,”他说,“真个该打手心!”
“再有一种罪名,就不轻了!”裘丰言又拉长了声调念,“凡妇度与夫正值绸缨之际,忽唤妾起,嘱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
一句话未完,胡雪岩大笑:“好个‘擅调官军’,应得何罪?”
“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这未免太重。”嵇鹤龄也笑了。
“你说太重,人家以为‘宥以生命,犹为宽曲’。”裘丰言接着念判词,“‘酣战方深,浪子春风一度;金牌忽召,夫人号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岩问道,“像内人那样,不晓得犯什么‘律’?”
裘丰言想了想说:“有这么一条,‘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与实违’,‘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说!”嵇鹤龄觉得裘丰言的玩笑之谈,有碍他的调停之职,所以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那位弟妇,绝不是那种人,他要替雪岩置妾,既非‘名与实违’,更不是‘盗名’。你说的妒律,全不适用。”
裘丰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极其见机,“原是不经之谈,”他说,“胡大嫂的贤德,不必自夸,亲友无不深知。”
“家家有本难念经——”
“雪岩!”嵇鹤龄抢着问道,“你那位新宠,如今怎么样了?”
胡雪岩当然没有骗他的道理,老实答道:“好好在湖州。”
“还顶着你的姓?”
“当然。”胡雪岩忽然发觉嵇鹤龄的态度,与自己不尽符合,便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
“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不过你们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料理这件‘风流官司’。”
“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从了。”
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
说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地说道:“我不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这就谈不下去了。”
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
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
“对了!我也是这话。”
“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
“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
“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
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
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罚我,罚我!”
“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祸首了。”
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像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
“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晓得我的处境。”嵇鹤龄说,“如果你们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后怎么还有脸见老伯母?”
“绝不会!”胡雪岩的语气很坚定,“绝不会有什么反目之事。事缓则圆,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如何?”
“叫我有什么话说?”嵇鹤龄报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对弟妇生什么意见,听她的劝。”
“能听一定听,不能听我也不会让她咽不下气去。”
话说到这里,至矣尽矣,彼此都不再谈,饭罢看灯,深夜归去。胡雪岩只当没事人似的,依然有说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谈这一天的游踪。
到了第二天,瑞云来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鹤龄的委托来传话的,说胡雪岩的态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圆满结局,请胡太太放心好了。这是宽慰的话,胡太太不明就里,只是看丈夫毫无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间人的传言。
到了动身那天,胡雪岩带着一女一婢上路,当夜在北新关前泊舟,父女俩灯下吃闲食说闲话,做父亲的刻意笼络女儿,把个梅玉宠得依依不舍,一直不肯上床。
“梅玉,”胡雪岩认为时机已至,这样问道,“你晓不晓得爸爸的苦处?”
梅玉点点头:“爸爸一年到头在外头,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处地方,没有人照应,是最苦的事。不过,这一趟不会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后爸爸出门,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办不到。”胡雪岩说,“梅玉,我说句话,你会不会动气?”
“不会的,爸爸,你尽管说。”
“我是说老实话,在家是女儿好,出门是儿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东走西,一定带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带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别人会说闲话,哪有个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这个辛苦。所以只好偶尔一次。”
梅玉不做声,只拿忧愁的眼光看着她父亲。
“我倒问你看,假使到一处地方,有人能代替你来服侍我,你觉得怎么样?”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觉地答道:“那自然好罗!”
“乖!”胡雪岩愉悦地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儿。”
于是第二天胡雪岩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弯一弯,再直放松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问,“怎么忽然想到湖州去,为啥?”
“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这话越发令人困惑,“为我?”十五岁的梅玉,情窦初开,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许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弯一弯?
这样一想,顿觉忸怩万状,脸也红了,心也跳,话也说不清楚!这一下轮到做父亲的感觉诧异,回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梅玉起了误会。
这是个令人好笑的误会,但他不敢笑出来,然而此时也不便深谈,因为梅玉心神不定,不能去细想他的话,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于是,他说:“是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个主意。”
原来是这样!自己完全弄错了,想想有些惭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亲发觉她的误会。
还好!她看不出她父亲有何异样的表情,一颗心放了下来,定定神问道:“爸爸,什么事要我拿主意?”
“说来话长。等吃过饭,我慢慢跟你细谈。”
饭罢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天倒又快黑了,彤云密布,大有雪意,胡雪岩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大块羊肉,恰好有人猎获野味经过,胡雪岩买了一只雉鸡、一只野鸭。这顿晚饭就非常丰盛了。
“今天还不错!”胡雪岩举杯在手,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出门都是这样子舒服!今天是因为有你,我的兴致比较好,有时候要赶路,错过地方,荒村野岸,什么也没有,就只好冲碗酱油汤吃冷饭了。”
父亲出门是如此苦法!梅玉心里好生疼怜,虽未说话,手中那双筷子的动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拨着饭粒,却不送进口去。
“你吃嘛!”胡雪岩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在她碗里,“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娘不晓得我在外头的苦楚,你该晓得了?”
梅玉点点头,她并不觉得苦,只是她父亲说苦,她也就隐隐然觉得行路难了。
“梅玉!”胡雪岩急转直下地说,“你是我的大女儿,但我当你儿子看待。现在我湖州有个人,要你去看看,你说好,我就留下来,你说不好,我叫她走!”
梅玉一时不解所谓,转一转念头才知道所说的“有个人”是什么人。她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父亲在湖州娶了个人,问她母亲,母亲反叱斥她“少管闲事”,如今听父亲是这样子说,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问那个“人”的去留,真的凭自己一言而决?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说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只想帮父亲的忙,却苦于无从表达,愣了一会才问,“是怎么个人?”
“她叫芙蓉。”
接着,胡雪岩便大谈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却芙蓉,就不会想别的念头了。
谈到最后,胡雪岩问道:“梅玉,你说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梅玉答说,“爸爸,你怎么跟她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