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曲折,做父亲的就不肯细说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说我每次到湖州,没有个歇脚的地方,没有个照料起居的人,应该立个门户,做大生意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足为奇。”胡雪岩又说,“我看她人还不错,而且人家讲的话,也是实在情形,就接了她来住。不过讲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儿谈过,等你答应了,才能算数。”
再一次提到这话,使梅玉有受宠若惊以及感惧不胜之感,“怎么说要我答应?”她摇摇头,“我哪里敢来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还非要你管不可。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层层往下说,“第一当然要告诉奶奶,奶奶答应了,还要你娘答应。你娘答应了,我还要问你,我不愿意家里有哪个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玉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难过。”
“就是这话罗!我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为奶奶最听你的话,你娘也不能不问你的意思。所以将来要你从中说话,事情才会顺利。”
梅玉从来没有为人这么重视过,自觉责无旁贷,当时答道:“爸爸这么说,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讲。”
“你预备怎么讲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说她是好人,蛮可怜的。”
“怎么好法呢?奶奶问你,你见过没有,你怎么说?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去看了她再谈。”
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
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七阿姨对这些事上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心里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去一趟,马上来接你。”
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
“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女儿。”
“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
“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
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
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
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帖。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擤了擤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太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账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愣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做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没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
“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
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菜请我女儿吃。”
“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
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里。”
“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
“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玉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见了姨娘怎么叫?”
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娘叫啥?”她问。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
“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你服侍我,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
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在喊:“抬进来,抬进来!”
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
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娘!”
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丝绵袄能不能穿!”
“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娘照应!”
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亏姨娘照应”,则照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这件丝绵袄看!”
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我不要!”
“一样的。”胡雪岩很快地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
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像一双友爱的姐妹花。
共议前程
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
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
“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者遇着了如来佛。”
“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住。”
“那么,你的意思呢?”
“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
“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就。”
“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绝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亏。”
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
“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