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像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像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至于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眩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吃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到,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做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郁四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做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抬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像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天,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像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到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的说:“不像写信,倒像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像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钮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奸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像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像不像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像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像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夹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